朱海燕
卫学昌先生的诗稿在案头已久放多日,细读数遍,却不敢匆促地提笔熏我感觉为卫学昌所写的这篇小序,可能会成为一个“难产的婴儿”。案边文债堆积如山,何尝不想一挥而就,像摘掉一个成熟的瓜果一样,将这篇短文打扫出心灵之门,可是我做不到,卫学昌的诗给我太多的感受,这种感受丰富庞杂得使我无法梳理。
从学昌那乐观豁达的外在气质上,很难想象他会负载如此沉重的灵魂和如此沉重的思想。1999年春夏之交,我去新疆采访,在那里认识了他。他给两首小诗让我看,因为时过境迁,故忘记了那两首小诗。那时,他是做指挥部办公室主任工作的,单调枯燥且忙忙碌碌,就他个人的言行举止来说,绝少富有“诗意”的孤独。绝少富有孤独感的人,能否写出好的诗来,我是持有怀疑的。
当系统、全面地阅读了学昌先生的诗后,我打消了以前的疑虑。我感到诗人所表现出来的外在的“诗感”,不一定就是写好诗的核心因素,诗人与诗人不同,李白可斗酒诗百篇,而另一位诗人内向、不够豪放,或者不会饮酒,依然能创造出传世的佳作。外在的“诗感”,是表象形式,不是写好诗的绝对因素。能否写出真正的好诗来,而是靠感情、靠思想、靠心智。“诗感”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心理机制,犹如一个特殊的信息场,以极为活跃又十分隐秘的方式,作用于心灵与世界之间,使遥远、缥缈、若即若离的意绪,同可闻可视可感的景象在瞬间完成了同步共振。人们常说的潇洒、豪放绝不等同于“诗感”。若以后者为衡量诗人的标准,恐怕卫学昌以终生的努力也不能迈入诗人的行列中。
卫学昌的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而又的确“是其真是,非其真非”。此也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那是糊涂话。所谓是非自有公论,就是说公论并非是空的,它要代表人民的意愿,要经得住客观事实的证明。诗要敢作历史的裁判,要敢于揭露假象,要敢于为真理而呐喊,要从真情、正义中寻找“诗感”,这才是诗人的必需和时代的必需。请看他的《主人的独白》:
我是主人
面向黄土背朝天的情结
粒粒都是风调雨顺的渴望
一项免除税赋的决策
足使我感恩戴德
热泪盈眶
不愿去追赶
公仆们年薪的一路疯长
我是主人
脱贫解困是我盈盈期望
精神上先富起来的群体
总被媒体放在心上
逢年过章我总是得到惠顾
影像上的救济金支撑起公仆的责任
声泪俱下的慰问
冲淡法定十多倍的收入落差
淹没了我羞涩的衣囊
有时候也百思难解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得这样
明明我是主人
却配置的是手推车辆
而公仆们却在攀比
财大气粗的排气量
人行路口我要耐心等候绿灯亮起
更不敢逾越“肃静”“回避”
三步一岗的警戒长廊
主人要主动给仆让路
而仆的车队一路畅通
趾高气扬
我一直懵懂迷茫
我是主人
这个家
该如何来当
我想如果没有对生活美的向往和对生活中丑的憎恶,卫学昌是不能吐出这样的诗句的。诗的美学观点,绝不是让诗人去歌颂一些生活的现象,更主要的,是让诗人去揭示生活的本质和思想的本质。我们绝不排斥单纯的歌颂,但是,当单纯的歌颂到了与客观事物不符合的地步,读者和时代就会以十倍、百倍的逆反心理去排斥诗,去排斥这种歌颂。诗的使命,既有歌颂的使命,又有谴责和批判的使命。而那些诗人要歌颂的,要是真的在天平上称过的,在烈火里炼过的,是真金的东西,而绝不是表面上发光的东西。
诗应该具有契诃夫所说的“一下打进人的脑筋里去”的力量。题材要找生活中最突出、最打动人的东西。一首好诗读后要能沉甸甸地压在读者的心里,或者缠绵绵地萦绕在读者的心灵里,这才能算为好诗。诗,是以抒情为特点的,尤其是应该能摇撼人们的心灵。绕梁三日,余音不绝,这是一种境界;狂风暴雨,威力慑人,这又是一种境界。这两种境界,都是诗的最高境界,而现在的许多诗人似乎都未能达到。不敢谴责,不敢批判,也就罢了,即便是歌颂,也歌颂得羞羞答答,扭扭捏捏。诗,严重地脱离了时代,脱离了生活,纯粹是穷酸文人提笼架鸟时哼唱的酸溜溜的小曲;有的诗人,诗写得虽不算高明,但表演技巧却很高明,在时代和读者面前,虚晃一枪,好像要拿出什么惊天之作似的,结果拿出的却是读者理也不理的狭隘的诗人们自得其乐的雕虫小技。
更有甚者,是一些既不了解时代,也不了解生活,只是在酒桌上、朋友圈内与所谓的诗人们结成“小帮派”的诗评家们,居然昧着良心,肉麻地吹捧那些广大读者根本不屑一顾的垃圾。用他们编撰出的所谓文学新理念,把诗说得玄乎其玄。对群众读不懂的诗,不是让诗人检讨自己,从扩大生活、深入生活,贴近群众、走进实际,加强对现实生活的认识,提高思想修养去着手,以提高诗歌的公认度和艺术水平,而是一味地批评谴责读者的拙笨。托尔斯泰说:“艺术如果不能感动人,那么我们不能说,这是由于观众和听众不理解的缘故;而从这里只可能并且只应该做出这样的结论:这是一种坏的艺术,或者根本不是艺术。”
对照托尔斯泰的艺术观点,参照中国诗坛这些年的荒芜,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这些诗歌评论仍处在“诗歌零论”的位置上呢?流氓哲学与政治哲学之间,相隔不是万重山而是一张纸。存乎其人,存乎其心而已。我想,对诗歌的认识和对哲学的认识应该是同理的,不公正的诗评和公正的诗评,相隔的也不是万重山而是一张纸,关键能否存乎于读者中间,读者心间。群众不满意、不接受的诗作,任凭诗评家捧到天上,那诗仍然轻若鸿毛。
我无意把诗与政治拉得太近,也不想藉此肯定学昌已如何如何,有时候被我们忽略的正是最简单的事实。当一些诗人以先锋为时髦的食洋不化,导致千篇一律的符咒式的偈语,欧化的意象,欧化的情调,几乎完全是以中国的汉字写的西化的现代派的诗时;当一些诗人张扬个人内心的发掘,远离现实、乃至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时;当新的假、大、空,媚权、媚势、趋俗、迎合,不惜作昧心语时;当一些诗人躲避崇高、嘲弄思想,漠视现实的冷暖炎凉,结成哥儿妹儿的小圈子派时,学昌能够贴近现实,吐出百姓的心声,这就非常的可贵。
卫学昌的诗,不像叶文福,不像北岛笔下奔腾着惊人之语。细读他的诗,谁都可以发现,他在寻秘探幽时,已进入人物两忘的境界。他进入的诗境,是属于他的那一片心境;他写出的诗,是属于他心灵的独语。之所以这样,我们才视他的这本诗集,是他在心灵荒原中一次独行远征。那思绪的郁结和弥散,那意象的隐匿和显致,均错落有致,虚实相间,空灵而不乏凝重,真切而不乏邈远。不论他撷取什么,褒贬什么,那感觉、那表述都是诗的。
请看,学昌吐露的这些心灵之语:
如果能够挽留春的脚步
我愿把永恒和唯一
装满爱的春天
涅在不觉晓的春眠
——摘自《春梦》
一阵微风吹来
摇曳起小草的稚嫩
轻抚脸庞未干的泪珠
拔高了几分童真
彻夜不归的朝阳
瞳孔里布满了血丝
染红一方天河
喷溅出丝丝暖意
——摘自《晨》
前方也是雨
因此我宁愿滞留旷野
采一顶荷叶为伞
品茗这一份酣畅淋漓
只是读不懂你
怎么说走就走
——摘自《夏雨》
谁能悟透这高亢的嘶鸣
是流淌丰收入仓的喜悦
还是宣泄久远深埋的苍凉
在这简单重复的枯燥中
有许多谜在其中深藏
似有段段炙手可热的故事
似有曲曲催人泪下的悲壮
似有腔腔热情洋溢的呐喊
似有页页湮没时空的诗行
——摘自《知了的歌》
哪怕是一场迟到的邂逅
足以冷却喧嚣的浮躁
慰藉孤独的灵魂滋润许多
荒芜的爱情
这片不够洁净的土地
堆积了过多干渴的相思
走失了很多冷峻含蓄的思考
当爱的衣襟在飘洒中踏歌而来
曾经相恋的纯洁银装素裹
覆盖裸露的赤诚
亲吻一个永恒的誓言
在融入未来的梦醒时分
春色悄然而起
有雪的日子
是活着的冬
——摘自《盼雪》
好了,我必须勒住情感的缰绳,恋恋不舍地停止这种摘引了,要摘引这种好的句子,恐怕将这篇文章拉长数倍,也不能达意。对于学昌的诗所达到的这种艺术成就,我想,仅用“诗艺”、“技巧”是不能全部说明问题的。他的心在感情的驾驭之下,始终漫游在属于他的情感的荒野里,收获着“风景这边独好”的“风景”,而不是属于他人的“风景”。
学昌的诗使人感兴趣的另一个方面,是它对心灵的触动,不管你喜不喜欢。读这些诗,你会被一种生命意识所触动的,不得不抛开“诗歌价值观”的袭扰,只能面对诗,面对诗所提供给我们的认识空间,却联想更加广阔的生活层面,从各自不同的对生活的感受,再去品味诗的内涵,这就是学昌的诗与读者之间的同频共振。学昌的诗中有一种鲜明的生命冲突,无论流光逝去时的惆怅,还是诗人特有的孤独都集中到美好憧憬与多舛命运的直接冲突上。学昌的诗很少有“时代”的痕迹,但却穿越时代,有较深的人生对生活的感悟和思考。正是这一点,拓展了诗在生活中的空间。往往人们以思想内容如何作为文学作品价值取向的依凭,而这种“思想内容”的积极或消极,又被“纯政治”的因素所淹没。其实,诗自身的命题远比“纯政治”丰富和严肃得多。当然,我们不能抽掉“思想内容”,仅从“纯艺术”的角度去谈诗,但也能仅从“思想内容”的政治角度去读诗,如果那样的话,即便是放射巨大光芒的唐诗宋词也会被否定。如果把“思想内容”完全照搬到文艺体制的构建,那么,诗的兴、观、群、怨的独立品格,自由意志,就会把政治霸势语境倭化、驯化、工具化。于是,持有政治通行证的诗歌在人民的眼中成为假话、谎言的同义语,诗人的形象在人民的心中,就完全沦为政治的奴仆。我以为,各类生命状态,一旦进入诗中,我们要在文学空间寻找它的坐标。任何生命体验一旦转换为艺术感觉,它就成为一种典型,为我们认识世界提供一种可能。学昌的诗不回避原本存在于人类的那种生命的本质,他真诚地歌唱,而不故弄玄虚,也不无病呻吟,他写出他自己的个性,写出了他的那份真情。
一首诗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丝毫假借。情趣本来就是物我共鸣的结果。景物变动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个性,物有物的个性,这种个性又随时地变迁而生长发展。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可以见出的生命造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语言文字,就是好文章,就是好诗;把它流露于言行风采,就是美满的生命史。我以为学昌的诗,就是他生命情感的流露。
卫学昌的诗,不是标语口号式的诗。他的诗是富有“诗性”的诗。诗性,是一切文学、艺术的江河源,扩而大之,举凡有形和无形,有声和无声,已知和未知不可穷尽的宇宙本体,无不充溢诗性的美的神秘。唯其如此,诗,对宇宙而言是天籁,对历史而言是性情肝胆,对人生而言是道德文章,对诗人而言是智慧品格的结晶,对文化人而言是素养的修齐。在诗的世界里,学昌已入路径,且前几步迈得非常潇洒。我想,若是他不懈地走下去,诗的广袤星空中,是会有他的一席之地的。
学昌说,诗是他游牧心灵的牧场,陶冶情操的阵地,升华精神的通道。于是在那清夜有月的牧场上,在那硝烟弥漫的阵地上,在那漫漫无尽的通道上,我看到孤独的他,苦思着,行走着。他在苦读着诗,苦读着生活,苦读着自己,思考着明日的续笔。
20006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