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民为天:三峡工程百万移民的历史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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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苦涩水岸线(4)

重庆近郊的移民大镇木洞镇原镇长郑继荣,50多岁,头发中已长出了不少白发。他曾在清溪乡当过多年的党委书记。他对我说:“历史上相邻的几个村子,为争在‘舀鱼坊’舀鱼的权利,不知闹过多少矛盾,不知发生过多少斗殴流血事件。清朝、民国时期多次发生械斗和打群架,几代人结下了‘世仇’。我当乡党委书记时也发生过好几次村民打斗事件。计划经济时期,清溪人民公社曾组织农民到‘舀鱼坊’去舀鱼,舀到鱼就送到附近的场镇去卖,所卖的钱归人民公社集体所有。土地实行承包后,‘舀鱼坊’纠纷不断。1986年春天,牌楼村、垢坝村各纠集四五十人,手拿锄把、青冈棒在‘舀鱼坊’大打出手。村民流血事件发生后,我急忙去制止、调解。‘舀鱼坊’这个金窝窝归谁,双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办法,我只好对两个村各打50大板,卖鱼的钱归乡里集体所有。”

说起十几年前的往事,郑继荣仍历历在目。

对淹没直接损失的补偿,上面制定有政策法规,有红头文件,有标准,可以“比着箍箍买鸭蛋”,可间接损失就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问题。说简单,可以说间接损失是说不清楚的事,可以一律不补偿;说复杂,移民就要与你论理:什么叫间接损失?衡量间接损失的标准是什么,凭什么不给予补偿?

还有该补多少?怎么补?啥时补?啥该补?啥不该补?不少移民总认为这是“糊里又糊涂,说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在移民们看来,“舀鱼坊”既是直接损失,又是间接损失。

重庆巴南区移民局的段恒荣,是移民系统的“老移民”了。1992年在调查淹没损失补偿时,他曾在清溪乡附近住过9天。有一天,他与长江水利委员会参与调查的陆望明、马恩一道路过“舀鱼坊”,当时,有一些农民正排队舀鱼。陆望明说:“老段,咱们打赌,恐怕舀100下,也舀不起来一条鱼。”老段说:“好,咱们数一数。”

结果,只舀了4下,就舀起来一条鲜蹦活跳的鲤鱼,一称,4斤多重。陆望明和马恩连叹此地的神奇。

1999年4月24日,重庆市移民局喻凌处长和我去渝北区验收农村移民土地调整。一进入移民区,见山野间挂着鲜红诱人的樱桃,农民正哼着山歌采摘。杜甫曾在现今的三峡库区吟诗大赞:“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三峡库区虽贫瘠,充满野性,但自然味很浓,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也颇有几分悠闲、自在。当我和洛碛镇镇长王怀清、渝北区移民局科长邓万寿来到与“舀鱼坊”相邻的渝北区洛碛镇土湾二社,看见打鱼汉子冯达国的房前屋后挂满了渔网,这位脸上呈黧黑色的汉子心情沉重,说起自家被淹没的良田肥土,话语哽咽,仿佛心在流血。他拿出重新分配的土地证,让我们进行了仔细查验。为避开土地被淹的伤心事,我们就和他聊起了打鱼的事。

“你一年打多少鱼?”“不好说,碰运气噻。”“河边的小船是哪家的?”“是我打鱼用的小机船。”“有船肯定能打不少鱼?”“一年要搞两三千块钱。”“你咋个不到‘舀鱼坊’去打鱼呢?”

“那地方好啊,昨晚上‘舀鱼坊’就舀起来13条大鱼。我不敢去哟,不是我们村的地盘,我去了要挨整。”

冯达国说完破涕为笑……

兴建三峡工程,大坝一拦,水就涨了起来,“舀鱼坊”淹掉后,激流消失,鱼路也没有了。实实在在算起来,村里人的收入是要少一大截,这对农民来说,确实是难以接受的。

问题是:“舀鱼坊”淹了,给村民造成了损失,该不该补偿?

按有关移民政策,对自然资源不会给补偿。因为“舀鱼坊”没捞起来鱼,在长江其他河段会被其他渔民捞起来,以所有长江渔民的收入为计算单位,渔民的收入并没减少。可村民们对此解释颇有微词,他们认为:“整条长江渔民的收入不是我关心的事。问题是我减少了收入,就该补偿给我。”很长时间,村民们扭住移民局来参加调查的徐江、段恒荣等人纠缠不休。

在兴建葛洲坝电站时,也遇上过此类情况。三峡中的西陵峡河段的新滩、泄滩、崆岭滩,是川江著名的连在一块的三大滩险。航运界说:“新滩泄滩不是滩,崆岭才是鬼门关。”

1985年,新滩大滑坡,半座山体坠入江中,激起的巨浪狂涛达百米高,所有的行轮都堵在新滩之下。当时我到新滩采访时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

这儿有一家新滩渔业社,有40多户人家,150人,祖祖辈辈世居在新滩、泄滩附近,靠打鱼为生。20世纪70年代,这家渔业社一年差不多要从峡江里打出六七十万斤鱼来。

俗话说,虾有虾痕,鱼有鱼路,长江在这里变窄了,激流在这里拥挤起来,鱼儿喜往滩上纵跳,往新滩的激流穿驶而过。新滩两岸是一条川江远近闻名的鱼路。新滩渔业社那些粗犷的打鱼汉子们,常常面对江流,端着酒,咧开嘴敞怀大笑,为大自然慷慨的馈赠感到无比自豪无上荣光。

葛洲坝电站蓄水,新滩、泄滩淹没了,激流消失了,鱼儿不再冲滩跃水,渔民们从梦中惊醒过来,平静有序的浪漫生活,被修电站的人们捣成了一锅糨糊。

找政府去,还我鱼来!不是说“政府政府,衣食父母”么?

100多号人找到了秭归县政府,打鱼汉子们流着泪诉说无鱼可打的痛苦和生计的日益窘迫。

县政府纵有通天本事,也无法还出鱼来,于是就提供了几条路供渔民们选择:上山开荒、种柑橘、种粮食,或迁到其他地方去……可几十年来,这些汉子的生存本领和劳动技能就只会两个字:打鱼,其他活儿一律不会干,弃水登陆地,无法求生存。

后来,政府想到了这些汉子既然会在惊涛骇浪中打鱼,就必然会撑篙摇橹,谙熟水性,何不组织成一支水上运输队呢。思路一打开,办法就出来。就这样,政府请县航运公司接纳了新滩渔业社的打鱼人,并补偿了30多万元移民资金。没离开江流,没离开故土,还是出没于惊涛骇浪之中,还是颠簸在波峰浪谷之上,仍可以听艄公的号子,看船上的白帆……20世纪80年代初期,那时人们的思想还比较单纯,只要是国家搞建设需要,做出些牺牲还是可以接受的。更重要的是,葛洲坝移民量小,而三峡移民达浩浩百万之众。

核定三峡移民的补偿,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会发生。就拿重庆巴南区清溪乡的“舀鱼坊”来说,移民的心里很不平衡,书本上的道理、法规叫人心不服,口也不服。他们的依据和推理是:工厂企业淹了就要补偿,“舀鱼坊”的礁石出经济效益,邻近几个村祖祖辈辈、家家户户都受益,“礁石”就相当于村办企业,企业淹掉了,怎么能不补偿呢?要是不修三峡,不是照样可以捞些“酱油盐巴钱”么?大道理是管大家的,可不能伤害我们一家一户的小家啊。

长江水利委员会参与核定、调查淹没实物指标的工程师们,他们用双脚丈量三峡沿岸的大片土地,用双手测量每一幢房屋和桥梁、道路、工厂……忍饥受冻、栉风沐雨、披星戴月,其艰辛程度常不被人所理解。有的地方不但不欢迎,还放狗出来咬人。被三峡工程不上不下搞迷惑了的人们,讥讽工程师们又在“空搞灯”,是在做“狼来了”的把戏。谁知,这一次三峡工程真的就上马了。

由于牵涉到移民与移民之间、移民与非移民之间的利益调整,少不了分歧和争吵,无论如何解释,移民认为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伤害,无论如何也应该由三峡电站给予补偿。

像这样的争论、僵持、对峙,有时会难耐地持续好多天。

我到涪陵了解移民情况,区长姚建泉告诉我说,老城区的28户移民因火灾烧了房子,因这些房子反正要淹没、要搬迁,政府就出面把这些移民提前安置到新城区去住新房子,这本是一番好意,但移民们却不领情,理由是新城区还没形成市场,买菜、买米、孩子上学、看病求医都不方便。

重庆市移民局副局长欧会书说,在三峡库区,几乎各个区、县都存在同样的问题,移民在沿江的码头、街边,在“吊脚楼”等老居民区,摆一个小小的烟摊、三尺柜台、五尺门面,就可以舒舒服服、轻轻松松、无忧无虑地养活一家人。但搬到移民新城区,由于市场人气未聚,商业环境没形成气候,没有人流,就没有顾客。从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码头街市,搬到“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新市场,移民们有一种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恐慌感,收入少,生活水平自然会大幅度下降。这也是移民受了间接损失,不愿提前搬迁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库区,新县城、集镇的占地面积是旧城的2至3倍,商业门面是旧城的6至10倍,每一平方米的销售额肯定会比原来少一大截。开县移民局党组书记陈能文告诉我说,农民的生产资料就是土地,对城镇居民来说,商业门面就是他们生存条件中重要的生产资料,而且是不少居民唯一的生产资料。门面淹没了,可以还一个门面给移民,可商业口岸潜在的价值,可不是简单的数学关系。

在云阳新县城几条宽阔的大街上,几乎不见多少行人。在县公安局大门外,一个中年移民在门口撑起一把大伞摆了一个烟摊。我观察了差不多1个小时,也没去打扰他,我知道他会向我诉说什么,感叹什么。在库区,几乎所有的移民都会向我“重复昨天的故事”。这1个多小时,我没看见一个人去买烟,生意相当清淡。可以肯定,这个摆烟摊的小生意人的买主就只是县公安局的干警们。

云阳县高阳镇镇长周道君告诉我说,镇上1万多移民迁到外地之后,新集镇的人气骤减。街头上做生意的人都是“左手卖给右手”,意思就是你卖给我衣服,我卖给你粮油,都是街坊邻居在卖过去买过来。以前集镇在水码头边上,是交通要道,坐船去双江镇的人很多,现在搬到山上,二级公路修通了,水码头的交通优势已荡然无存,消失殆尽,社会消费也都“战略转移”了。

涪陵遭火灾的28户移民,后来移民局说破了嘴皮,政府又给每平方米住房补助了100元,移民们才勉强同意提前搬迁到新区去住,当然,好长一段时间生活是很不方便的。

对移民来说,要离开原有的、熟悉的生活环境,改变原有生活形态,并非像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对三峡移民补偿的主要依据是什么呢?由国务院总理签署的《长江三峡工程移民条例》第22条这样规定:“按原规模、原标准或者为恢复原功能复建所需要的投资(以下本文简称‘三原标准’),经核定后列入移民经费,扩大规模和提高标准需要增加的投资由有关单位自行解决。”

移民房屋的补偿经费,是按结构、面积、用途而定,桥梁、道路、电线电杆等公共专业设施是按“三原标准”补偿,都是以1993年5月末的价格标准核定的,经国家有关部门批准,以后每年乘以物价指数;雷打不动,风吹不动,不得越“雷池”半步,再哭也不会多给。

移民的补偿标准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标准?移民们为何对“一刀切”的补偿标准难以理解?三峡移民区的淹没情况复杂,实际情况也是千差万别。以不包括征地、场平和基础设施配套的房屋直接工程造价为例,让我们了解部分补偿标准,就不难理解移民的苦衷了。

农村房屋每平方米:砖混结构补偿185元;砖木结构补偿134元;土木结构补偿100元;附属房补偿50元。

集镇居民房每平方米:砖混结构补偿223元;砖木结构补偿179元;土木结构补偿125元;附属房补偿57元。

镇单位住房每平方米:框架结构补偿452元;砖混结构补偿284元;砖木结构补偿202元;土木结构补偿140元;附属房补偿57元。

镇单位公建房每平方米:框架结构补偿474元;砖混结构补偿306元;砖木结构补偿215元;土木结构补偿140元;附属房补偿57元。

县城居民房每平方米:砖混结构补偿246元:砖木结构补偿186元:土木结构补偿131元:附属房补偿57元。

县单位住房每平方米:框架结构补偿484元;砖混结构补偿310元;砖木结构补偿212元;土木结构补偿149元;附属房补偿57元。

县单位公建房每平方米:框架结构补偿520元;砖混结构补偿349元;砖木结构补偿219元;土木结构补偿149元;附属房补偿57元。

市居民房每平方米:砖混结构补偿258元;砖木结构补偿195元;土木结构补偿138元;附属房补偿57元。

市单位住房每平方米:框架结构补偿508元;砖混结构补偿326元;砖木结构补偿223元;土木结构156元;附属房补偿57元。

市单位公建房每平方米:框架结构补偿546元;砖混结构补偿367元;砖木结构补偿230元;土木结构补偿156元;附属房补偿57元。

市工矿生产房每平方米:框架结构补偿604元;砖混结构补偿404元;砖木结构补偿284元;土木房补偿159元。

市工矿生活房每平方米:框架结构补偿571元;砖混结构补偿329元;砖木结构补偿226元;土木结构补偿159元。

县工矿生产房每平方米:框架结构补偿575元;砖混结构补偿385元;砖木结构补偿270元;土木结构补偿151元。

县工矿生活房每平方米:框架结构补偿487元;砖混结构补偿313元;砖木结构补偿215元;土木结构补偿151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