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民为天:三峡工程百万移民的历史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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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

三峡库区有一个美丽的小岛,岛上的桂圆树、黄桷树蓊密葱郁,远远望去,就像一颗硕大的绿宝石,镶嵌在江渚之中。这个叫坪西坝的小岛,寄托着我童年的梦幻和理想。

2006年春节,我来到这个小岛的最高处,在母亲坟前,拼命地燃放起烟花爆竹,借以寄托我无尽的哀思;面对母亲的坟墓,我长拜不起……因为,三峡还要涨水,再过几个月,这个美丽的小岛和岛上的美丽将被淹没,坪西村的建制将在三峡地区的行政图上永远消失,过去的一切将不复存在……岁月峥嵘,记忆犹新,我经历过峡江地区的混沌、愚昧,饱尝过三峡地区的贫穷、饥馑;在三峡地区面临历史大变革的惶恐、躁动期,我关注过三峡工程的论证,有过惆怅、失望,也有过惊喜、希望。这些年来,我见证了三峡百万移民大搬迁、大安置的每一步艰难历程,百万移民的跨世纪壮举,常使我寝食难安,心绪难平……多少次,我想拿起笔来,记录长江三峡和三峡移民,记录这美丽的悲壮和悲壮的美丽。因为,我的血液、我的骨髓流淌着“长江情结”,作为“移民”的儿子,作为移民中的一员,在国情、亲情、乡情面前,多少都会有一些使命感和沉重感,我不写,谁写?

但每一次写作念头萌动,我都在两种莫名其妙的“自我挤压”之下辍笔。

一是我天生懈怠、闲散,“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但工作的特殊性质,又注定我命中要与血浓于水的移民和政府打交道,立场、职责和道德底线告诉我,必须找到一个结合部,写出的文章,是厚此薄彼还是非此即彼?做出“明智”的选择起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二是三峡工程问题由来已久,交织着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就像一个个硕大无朋的历史漩涡,哪怕是水性极佳的“浪里白条”,陷入漩涡之中最多扑腾几秒钟,也会被无情地卷入浪谷深渊。学识粗浅的我,尽管多年在长江、在三峡、在移民区“厮混”,脑袋却始终难以开窍,只能感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不是不敢面对,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尽管三峡每一次蓄水都牵动着我的神经,水位从90米、135米,到提前一年涨到156米……每一次,我都因“底气”不足而放弃。

中国政府兴建浩大的三峡工程,从开工之时起就有一种“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的豪情。百万移民搬迁也是成竹在胸,早就可以宣告“胜券在握”。从官方2005年的统计报表上看,三峡库区鄂、渝两省市搬迁的移民已超过100万。2006年10月,三期水位蓄水达到156米;2009年,水位将达到划定的最高水位线175米,肯定不会出现不少人所预言的“水撵人”的窘迫之境。

不是说三峡百万移民是世界超级难题吗?从1997年大规模搬迁到2005年,短短几年时间,就基本上完成了百万移民的“跨世纪壮举”,这难道不是“大书特书”的好时机吗?

我沉思,但仍然选择了放弃。我的不惑之年,应该是文学创作的金色年华,但鬼使神差,我却把人生精力最旺盛的一段时光,变成了一次长达6年多的“卧底”行动。

“卧底”的地方:重庆市移民局;公开身份:一名处级干部;岗位职责:移民技能培训、移民干部培训、移民后期扶持;活动范围:三峡库区各区县、乡镇、村组;“卧底”时间:6年多;“卧底”动机:总惦记着写一本关于三峡移民的书。库区各级移民部门的同事,除极个别人外,没有人知道我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卧底志愿者”,因而在工作中、生活中,从库区决策层到移民众乡亲,他们什么事都不回避我,总是掏心窝话对我说。在百万移民大搬迁中,我很快就被这场伟大的三峡移民运动“同化”和“感化”,我所看到的、听到的和想到的,有一百个理由可以提笔。

但是,我经过反复的掂量,还是一次次选择了放弃。放弃是容易的,但镌刻在脑海的记忆,却怎么也无法抹去……20世纪末期,三峡农村移民重新分配承包土地,我也参加了这项“一平二调”的土地调整的复杂工作。移民指着那一片片即将淹没的良田沃野,掬着一捧水,捧着一把土,噙着泪向我诉说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移民伤感、质朴的情感令我至今难以释怀。我理不出头绪,仰首问天: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当看到掀起移民浪潮的同事们,一个一个忍辱负重、忍饥挨饿,一个个挨骂、挨揍,他们恪尽职守,忠诚于国家意志,在移民搬迁安置中尝尽了人生的滋味,他们之中不少人在岗位上累瘦、累垮,直至累得吐血而亡,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潸然泪下……咬咬牙,我还是放弃。

放弃是一种美丽、一种勇气。我聊以自慰。但真正触动我、促使我最终拿起笔来的却是不经意的两个瞬间。一是现在有一种“时髦”的观点:三峡已成功实现了百万移民的搬迁,世界超级难题似乎已在“谈笑间灰飞烟灭”。我总感到这是在有意无意间回避百万移民们的生存状态;库区产业空虚,移民就业存在一定的困难,库区水淹之前的设想与水淹之后的严峻现实,都使人愁肠百结,忧心如焚。

按照官方的统一口径,三峡移民分三步走,第一步是“搬得出”,第二步是“稳得住”,第三步才是“逐步能致富”。

三峡移民从1985年开始试点,1993年正式实施。公允地说,为按时完成三峡按期蓄水的“死命令”,库区各级政府多年来都处于焦头烂额、殚精竭虑的高度紧张状态,艰难地实现了百万移民“搬得出”的宏大目标。

走完第一步,时间跨度长达20年。

当今社会,一个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是“以人为本”,人民大众的生存权、发展权在今天理应得到充分的尊重。移民搬迁后的生产、生活状态,已受到了整个社会和世界的极大关注。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三峡工程而产生的百万移民今后的生存状态,已成为检验三峡工程是否成功的试金石和分水岭。

百万移民从“搬得出”,走进了“稳得住”,这一段更为艰辛、充满各种变数的未知历程,又会走多少年?

因为,移民生产、生活的稳定,不仅仅关系到百万移民的生存和发展,而且关系到长江三峡库区一大片土地和百万移民朝夕相处、同吃同住的1000多万库区群众和库区社会的安宁。由于各种历史关系的积淀,峡江河谷地带已成为一个由特殊人群聚集的移民社会,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特别区域。

三峡工程,是工业时代与后工业时代接壤时期的一个产物。工程一上马,就如同炮弹出膛,烈焰升空,在政府的精心运作下,一切很快变成为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百万移民史无前例的大搬迁,也变成中国在一个特殊时期的特殊行动,并成为一种历史进程的必然。

因此,在“不可逆转”和“历史发展必然”的前提下,百万移民迁徙之后的命运,就被提到了一个被社会各阶层“强烈关注”的高度。从另外一种意义上讲,库区政策的制定者和政策的执行者,从三峡移民搬迁的第一天开始,就在苦苦寻觅移民、抚民、安民之策。

安置百万移民,就是特殊时期的一项复杂的安民过程。

激发创作欲望的另一个瞬间,是我在巫山遭遇的一次停电,听到县城移民的一句“街骂”:龟儿子,只要不停电、不摸黑,我还是“同意”修三峡大坝,老子搬家也值了……移民用了“同意”二字,我隐约感到移民也有了一种油然而生的豪情。这说明,时代在变,政府各个层面、老百姓和移民本身对三峡工程的思考都在发生改变。

出现这种写作激情的冲动,对于常常处于“狐疑不决”的我来说,竟是生命中一次前所未有的颠覆。

三峡百万移民的产生是一种历史必然,我带着一种沉重感写三峡移民的过去和现在,或许也是我命中注定的一种必然。

于是,我从一次次放弃中重新寻找过去,重新思考现实,重新组合文字。也从多年的“卧底”状态之下浮出水面,公开身份是一名挂职作家,还是在移民部门工作,还是那些我熟悉的移民,还是在梦绕情萦的三峡……三峡工程无论是从政治、经济、文化,还是从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生态学等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庞大、复杂的社会系统,也是一个“资源禀赋”极为充裕的宝库。无论什么人,都可以从其中找到自己的需求,找到自己的是非判断,并做出相应的基本评价。

中国政府决定兴建三峡工程的一个基本出发点就是:利大于弊。因此,在利大于弊的交织中,从一个局部来进行利弊评判,几乎都不会有太大的过错。比方说,环境生态主义者看三峡,你能说他错了?比如军事专家、地质专家看三峡,你能说他错了?比如航运专家、水电专家看三峡,你能说他错了?比如移民故土难离,不愿搬迁,你能说他错了?比如移民工作者推行“依法搬迁”,你能说他错了?……也许,所有的人对每一个局部的评判都是对的。因为,走进三峡,就走进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哲学世界。

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林黛玉,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万个人心中的三峡移民,也同样有一万个不同的版本。因此,我决定拿起笔来,写出我一个人眼中的三峡百万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