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典型的大坪还在被宣传着,但大坪的党支部书记,还要从零点起步。你可能无法想象,扛着典型的旗帜,在人民大会堂和全国人大代表共商国是,回到家,刘玉秀却要说服丈夫,申请额度为800元的贷款,和农家妇女一样养猪。她本来就是农家妇女,不同的是她建起了标准猪舍,购买了良种母猪,买回了一大摞养殖实用技术书籍,开始了艰难探索。当生猪出栏后,她又思谋如何降低成本,很快形成“种养互促”的发展思路。1978年,她家种草三亩,养猪养羊,五口之家,年收入7000多元,人均1400多元,这在当地当时已成致富模范了,又过了几年,到2004年,她家的人均收入达到3500元。
这样的事迹值得一说吗?这样的典型值得一提吗?而这样的事迹这样的典型却正好反衬出这块土地的贫瘠。一筐猪草,风调雨顺自然环境好的地方,妇女们提筐出去,用不了多少工夫,也就有了,而在定西,真可能就是“朝携一筐出,暮携一筐归,十指欲流血”啊。联合国官员对定西能养活这么多人感到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定西人每向前走一步,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大坪人能有今天,是大坪那创造奇迹的大坪精神在支撑。发达地区,乡村干部可能出门就有小汽车,每年过手的资金可能千百万,甚至上亿、数亿。关心贫困地区,关注定西,关注大坪的人很多,去定西,去大坪的人,都可能不是小人物,但刘玉秀他们还要为客人来倒杯茶所用的一罐茶该花多少钱细加斟酌。是的,在莺飞草长的季节,你会看到一个山川秀美生态保护得很好的大坪,那喜人的画面会呈现在你的眼前,但我们要说,贫困地区还需要大家伸出援助之手来。我们要说,大坪村也受到了及时的援助,而刘玉秀他们不会把钱花在买什么茶叶上,都要花在刀刃上。我们要说,那一排排高标准的日光温室,不完全是大坪人自己的钱建起的。大坪人没那么多钱,那水坝、那村委会的三层楼房也都受到四面八方的支援,还有那标准化的住宅村———一排排二层楼房。而我们更要说,这是支援者的爱心使然,更是因为他们被大坪人艰苦奋斗的精神打动使然。定西是我们的定西,大坪更是我们的大坪。
大坪,是我们这还不富裕的民族生生不息,不屈奋斗的典型。
到了大坪,自然不能不去拜访刘玉秀。
我们去时,刘玉秀不在家。一位年轻人听到区里来人找刘书记,忙着去找。不一会,刘书记风风火火赶来,刘书记见到我们有点拘谨。大坪有今天的面貌,令我们振奋,虽然看到的刘书记是一位普通的农家妇女,而且显得有些苍老,我们还是十分高兴。
我们很自然地和刘书记握手,伸一只手去握刘书记的一只手,握过了,我们之间互相看了一眼,我们在突然间体会到某种震颤,一个党支部书记的手,一个被宣传为典型的党支部书记的手,一位女性的手,是怎样粗粝而坚硬的手啊,握过之后让人有一种尖锐刺疼的感觉。和刘书记手背贴近的大拇指,也隐约感觉出那手背的粗糙。同样的感受让我们后来说起刘书记的手,心头的感觉便沉甸甸的,沉重又无恰当言语表达。我们不知道这双手上有多少老茧,但我们知道,从一能劳动,从花样般稚嫩需要爱惜的年龄开始,她就开始劳动、吃苦,她勤劳,勤劳到没有让她的手休息过,没有让她的手细腻过。乡下的姑娘大多会绣花,她的手绣过花吗?当然绣过,但她把花绣在了贫瘠的黄土地上。
我们对刘书记的采访显得生涩起来,我们的内心更多记录下的是她的那一只手。
想问问那年月。
她说,大背篓背土方,把人苦死了,才整出人均半分梯田。
她说,寻下了小木轮,有了手推车,好不容易整出人均一分梯田。
她说,人均四亩,都整成梯田了。
她说,一家两口,一个前半夜上工地,后半夜回家;一个后半夜上工地,干到天亮。
她苦了,她累了,她被累垮了,那只手———我们不忍再多问。
想问问如今。
她说,如今好呀,还是忙,还是要苦……
想问问她带大坪人致富,比如组织产业协会,比如帮助动员最困难又固执的村民李成才如何调整产业结构,比如如何让村民马作林、董淑珍过上好日子,比如大坪人如何能建起小康标准房……
她说,都是大坪人,哪能让谁穷了,大家都看着大坪呢。
不敢问,她一辈子都这么苦着,啥时到个头呀。
想跟她说,娃们都有出息,都出去了,也跟着享享清福,在乡里真苦了你了。
她爽朗地笑了,天生的苦命人,要苦。苦命人要苦。
我们歌颂劳动,赞美勤劳,但当勤劳之劳过于负重,过于劳,写一句赞美词,让人心头有所不安。这样的勤劳让人畏惧,这样的勤劳给人伤痛。定西的贫穷是共和国心口的伤痛,而一个努力使人民过上幸福生活的人民共和国,她的人民一代代经历着这样的勤劳之劳,就不全是自豪、感动,心口上更有一种疼痛感。
我们的定西,首先让我们感到了这疼痛。
那一弯山梁
土黄骡子走锦阳
我把咸盐当冰糖
苦甜自在我心上
———定西花儿
定西全市地貌以渭河为界,形成了北部黄土丘陵沟壑和南部高寒阴湿气候差异特别明显的两个自然类型区。北部干旱山区年降雨量300毫米左右,南部高寒阴湿山区无霜期仅120天左右。全区海拔在1640~3940米之间。境内山大沟深,植被稀少。“生态环境和生产条件酷劣”、“全国最贫困的地方”,是描述定西生存状况时经常提到的两句话。
新中国成立以来,上至国家领导人,下到历届定西市及各基层领导干部以及多少仁人志士都在关心着定西。深入反思定西发展历程,人们发现,定西之所以贫困落后,就在于过去很长一段时期内,人们注重强调“人定胜天”的拼搏精神,忽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与可持续发展;注重强调单一领域的发展,忽视全面、协调发展;注重强调经济的发展,忽视人的全面发展;注重强调唯条件论发展,忽视人们思想观念的转变发展。毋庸置疑,症结找准了,对策也就明晰了,一个新的发展思路也在逐步形成。
但民生疾苦,怎一个“忽视”了得,又是谁在忽视这一切。定西的土地贫瘠,老天无情,在特殊的历史时期,老百姓的头上还有一层更无情的天———行动和思想禁锢。俗话说,天意难测,是说天意是无法把握,不完全能把握的。这至少说明,天意可能不随人意,亦可能随人意。定西及全国的大饥之年,定西人吃光了粮食,吃光了定西最普通的洋芋蛋,吃光了野菜,吃光了树皮,吃光了草根,可活活的,很多人就没了,饿死了。活活的,难道就不知道下个月家里没粮了,该想想办法吗?活活的,草根树皮没了,就不知道去寻找点别的什么吗?难道,就不知道跑出去吗?这就是禁锢的力量。没有发生大的抢劫,没有发生暴乱,和贫瘠的大山一样的沉默中,活活的,就没了。如果就此说明我们的老百姓多么好呀,那也是令人寒心的,寒透了心。我们采访过许多定西所谓先富起来的人,他们先掘出了第一桶金,而他们每个人当年为冲破禁锢都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如果说,大饥之年是共和国无力回天的灾难的话,那么此后的20年,我们又干了什么?今天,改土造田后的定西,生态环境逐年好转。世纪之末,定西告诉全国人民,已经基本解决了温饱。对于淹没于深深大山里的老百姓,这几年家里的农活发生最大的变化就是改变了种植结构,结构的调整,使农民的收入逐年增加。我们走过无数的乡镇村社,基层干部说的最多的也是这一点。调整种植结构,说起来轻松,真正落到实处并不容易。有些乡镇一开始不惜用行政命令,强行安排硬指标。定西的基层干部大多十分朴实,处处为老百姓着想,种一亩药材,怎么算,都比种一亩小麦产出更高。但你来做工作,他就很热情地打发你走,牲口拉到地头仍种小麦。一问为什么,二问为什么,三问为什么,最后的回答还是那一句话:
“娃,你没挨过饿。”
卖了经济作物,有钱,不也能买粮、买更多的粮吗?一问,二问,三问,最后的回答还是那句话:
“娃,你没挨过饿。”
地好了,气候好了些,风调雨顺了些,吃粮食的农民不种粮食种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