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咏清
一、工艺化的弊端
中国新兴版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风风光光地走完了上个世纪。以古元、力群、李桦、王琦、彦涵等为代表的老一辈版画大师,为中国的当代艺术铸造了令世人瞩目的辉煌。但是,随着艺术文化多元取向的价值标准在我国的逐步确立,传统意义的审美标准日益弱化,出现了结构主义的艺术倾向。这种倾向造成了形式与内容的分离,为形式而形式,艺术作品没有了精神的内涵,成了纯粹玩弄形式的游戏。
近年来,版画越来越注重表面的整洁和画面的修饰,虽改变了以往的技艺粗糙、印制不细的弊端,但不能不看到,随之而来的是,因对形式感的曲解和误判,使一些版画家的创作仅仅停留在外表的技术层面上:对技术性制作过分注重,对印痕效果的过分热衷和陶醉,刻意的画面工艺设计已成为其追求的最高境界;越来越将版画引向“印刷品”的境地;作品的形式逐渐表面化、肤浅化,成了仅具光鲜漂亮的表层包装。
形式感的确是艺术不可或缺的品格,但形式感不仅仅是工艺的精细和表层的包装,更是视觉审美精神的载体,体现着创作者视觉思维的深度和力度。
东西方文化的巨大差异,造成对版画概念的不同理解。在现代西方人的观念里,一般人几乎都把版画跟印刷等同,所以西方现代版画特别注重印制效果。在中华民族的审美观念里,版画是再现表象的艺术,本就是一种绘画,离开了绘画性,将使其丧失生命力。所以,追求绘画性理应是版画家的必然选择。
在艺术走向世界、与世界接轨的口号下,有些作者不问青红皂白,盲目地因袭模仿,丢弃东方博大和谐的民族精神,步人后尘地在制作上大做文章。结果是让复杂的制作消解了传统画面所承载的文化意义,越来越使版画丧失表现性因素,愈来愈使版画家的创作激情降为一种纯理性的工艺设计,从而将版画艺术推向装帧设计和工艺制作的范畴。版画语言绘画要素的丧失,最终将把版画推出绘画艺术的大门。
版画创作的制作性和工艺性,使艺术家的注意力转向技艺,从而忽视了情感的表达。作品内涵单薄空泛,缺少精神价值,没有值得回味的东西,过目即忘,其形式不过是一种概念化、程式化的符号,连形式上的起码美感都丧失了。
这些注重形式的作品,重精雕细刻而不重磅礴大气;重工整细腻而不重豪放韵律;重工艺设计而不重绘画性的表现;重操作而不重思维,导致了作品处处匠气而画意全无。
因而,不断有关心版画发展的人士发出哀叹,版画队伍缩小了,版画作品数量减少了,一些老版画家和版画骨干作者不再专心或倾心版画了,改头换面挤进别的画种。虽然这都是事实,但我们不必过于在意。目前我们版画界匮乏的不是版画作者和版画作品的数量,最匮乏还是版画作品的内容、意义、思想和精神,最需要的是版画家不受外界干扰和诱惑、特立独行的创造精神。
我们应该承认版画版材媒介自身的特点,版画的创作离不开工具的使用和工艺的设计。这门艺术天然地具有工艺制作性,它既是长处又是短处,它对画家的自由地创造限制是较大的。所以,我们更不应把它的工艺制作特点过分发挥,让工艺的制作过程再次消解我们在精神世界自由创造的能力。面对一幅虽然制作工细却缺乏精神寓意的版画作品,当我们不是去评价它带给我们那些精神上的享受,却津津乐道它的制作如何花去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并为其工艺技巧如何精湛而赞不绝口的时候,真不知这是褒扬还是讽刺。如果一个画者盯着一点印痕和一根线条便幻化出无限遐思,那点滴的微妙和显微镜下的干净整齐的线条和印痕便让他终日乐不思归,这种“艺术家”你还能指望他有什么出息?难怪有人说:画家用想象创造作品,画匠用技巧呈现作品。
版画不能为变化而牺牲和谐,为荒诞而牺牲优美,为神秘而牺牲气势,为小聪明小花样而牺牲心灵。我们要表现美好的事物,当然要重视表现内容的形式和造型语言。但对美的过分修饰和包装,只能增添其外表的漂亮和甜腻,减弱其内涵的深度和广度。
二、符号化的误区
流行文化的出现和时髦时尚的涌动,吸引了大众及传媒的注意力,给传统文化造成了巨大冲击。“精英文化”的式微和世俗文化的崛起是上世纪90年代后审美文化发展的一大特色。
版画界处在这种社会商品化的物质主义崇拜和流行文化先声夺人的大背景下,出现了一些貌似深刻实则浮浅的油头粉面的伪现代伪精英之作。版画作品的商标和广告的倾向性以及符号化的泛滥,刻意制造的符号和精神语言的相互吞噬,版画主题与精神意义的冲突,都削弱着画面的内涵和深度,使之平面化、浅表化、庸俗化。毕加索说过,“当我们搞立体主义时,我们没有丝毫要搞立体主义的打算,而是要表达我们感受到的东西。”只有使绘画符合自己的天赋,始终不放弃自己在创作中的感受和激情,才能带来艺术创作的活力与多产。视觉美感来源于画面的形象,而形而上的精神意义,是使观者精神愉悦和心灵震颤的关键因素,像古元的《人桥》,王琦的《古柏树下》、《森林之夜》,黄永玉的《春潮》,晁楣的《北方九月》等作品,无不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结合与高度统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深刻的思想通过内容和形式向观者展示出了一种艺术精神,令人思索、回味、陶醉和感动,使作品具有了一种永恒的艺术之美。作者的思想境界透过作品的格调而显现,作者的风格样式通过画面得到观众的认可和赞同。
“深刻”是艺术美的最重要因素之一,优秀的艺术作品均离不开深刻。小说《白鹿原》受到读者的青睐,是因其揭示了人性的深刻;电视剧《三国演义》、《雍正王朝》受到观众的喜爱,是因其揭示历史本质的深刻;赵本山的小品受到百姓的欢迎,是因其讽喻幽默的深刻;唐国强从“奶油小生”到优秀演员,是因其从形似到神似的深刻转变;罗中立的《父亲》带给人们的震撼也是因其内涵的深刻。
现在一些作者将作品的符号和作品风格等同,挖空心思地设计,牵强附会地制造,为符号而符号,唯恐观众不认识自己,在符号上大做文章。其实,风格不仅是独特个性美的表现,更是造诣和修养的体现。艺术风格是一个艺术家成熟的标志,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结果,是作品所呈现的总体艺术倾向和艺术特点,也是作者全部人格的体现。作品更需要体现的是精神内涵的深度和意义上的广度。没有精神意义的风格如同拔苗助长断了营养的生瓜,只能给人以苦涩。作品的符号化使作品的精神内涵变得浮浅和狭隘。对于新作者,这意味着底气不足和浅薄;对于老作者,便意味着江郎才尽和创作方向的迷失。尤其是一些作者热衷于技术构成的画面符号,沉溺于纯技术性的钻研,越来越使版画远离绘画的本质特征。符号是一个记号和标志,符号在版画上的运用带有强烈的主观设计性,而不是客观地感情的直接宣泄。
艺术情感有两种,一种是表现情感,一种是暴露情感,而只有表现情感才是艺术的真正情感。
符号化的出现,使作品的创作倾向性从注重精神体验转向了对流行文化的兴趣;对感性精神的深刻探索,转向对表面效果的粉饰。在一些版画作品里,优美让位于某种矫揉造作,灵性和巧妙让位于故弄玄虚;阴柔卖弄代替了阳刚大气,阴间幽灵代替了阳间的人文主义;在坟冢间作文章寄托精神,在骷髅上献爱心注入感情,移花接木,精雕制作,这种“变丑为美”的创作心态甚至感动了评委屡屡获奖,由此反映出来的问题值得反思。
三、大画面小精神
随着全国美展中的大画面的盛行,版面展览中的小幅画面越来越少了。
艺术作品的上乘和平庸,体现在内容和形式要素的优劣上,图像的大小只能说明该作品的面积以及付出的体力劳动的工作量,它跟作品的艺术质量毫无关系。然而,在“大”风的狂吹下,恣肆张扬的硕大画幅撑满了展墙,在喧闹、扩张、拥挤中什么元素都有,唯独寻不到艺术的美。画面大了,气势却小了,无数次的皴染,反复烦腻的涂抹,对肌理细之又细的精心刻画,将作品的艺术性排斥甚远。缺乏了想象力,美术的鲜活生命便走向枯萎。
重形式而轻内涵,重创新而轻感悟,重夸张变形而轻审美感受,重创作本身而轻综合修养,使得创作被设计取代,美术给人的精神慰藉和审美愉悦不见了。价值精神、探索精神的丧失,想象力的匮乏,使得理性启迪和美的熏陶作用不复存在。沉稳单纯的绘画创作被一种焦虑、狂躁甚至是歇斯底里所取代,对美术特定精神价值的漠视和对形式美追求的误判,直接导致了当今版画在某种程度上的衰落。尤其是画面上的人物,个个成了痴呆患者,不是傻傻呆呆,就是愣愣怔怔,反正没有一个是健全聪明的智者。僵硬得没有了表情,僵直得没有了动作,僵化得没有了头脑。作者对技术层面的过度追求,对非艺术因素以及美展语境的过分注重,导致精神层面的欠缺而使画面的内涵浅薄,表层技术的细腻难掩深层精神内涵的粗劣。
求变、求新、求突破,是艺术的天性,但这天性必须建立在符合审美和具有审美要素的基础上,否则,为变而变,为新而新,成为仅有怪异的外表,没有了艺术灵魂的平庸之作。
绘画是寂寞之道,如同吃斋念佛,心诚则灵;耐不得寂寞,沉不住底气,走上街头卖弄手艺,献身舞台聚会表演,是只见行为,不见艺术。
美术作品不应以画面大小来决定优劣,应遵循“其小无内,其大无外”的规律。以小见大,小而精致的版画应该占有一定的地位。
注重精神内涵,作品似或不似,均无关紧要;没有精神内涵,作品即使形象逼真,也只是一个空壳而已。
马有精神则潇洒勇猛,人有精神则创力无限,画有精神则充满意境,耐人寻味。创作要注重生活感受,秉持厚积薄发的理念,作品即会内涵深刻,精神意义得到充分张扬;有些“学院派”作者,没有任何生活感受,憋闷在屋子里空想,进行“不积而发”或“空积而发”,其画面必然是徒具形式而无内涵的浅薄之作。
现时一些作品,简单的内容,繁杂的制作,含糊的主题,清晰的肌理,大画面小气势,浓妆艳抹的脂粉气,呈现扭捏作态、无病呻吟、弱不禁风的阴柔模样。画面的精神内涵和深度被削弱了,作品的深厚语境和反叛精神不见了,机械复制代替了艺术创造,重阴轻阳,重柔轻刚,重隐轻显,重画轻文,重技轻神,重小脚女人轻阳刚大气,这样下去,艺术将陷入表现纯技巧的萎靡不振的泥潭而不得自拔。
四、学术空气的沉闷和虚无
在国画界连年内战唇枪舌剑的映衬下,版画界愈加显得斯文。有人说这体现了版画界的团结,尤其是在当前版画受商品市场的冲击,窘境尽显的情况下,团结一致共渡难关的精神弥足珍贵。然而,这种平和、稳定的局面掩盖着版画理论学说与批评的苍白乏力和虚无,缺少了潮起潮落波浪涌动,版画界似乎成了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一池静水。究其原因,一是学术界对版画界的冷漠;二是版画界的自我封闭,孤芳自赏。
批评活动作为艺术创作的事后反省和理论总结,必须实事求是地研究艺术活动的现实状况,在错综复杂变化无穷的艺术现象中清理和归纳出艺术发展的脉络与变化的规律,从中建立起适应新形势的评价标准和批评规范,才能使艺术批评有的放矢切中要害,起到“点石成金”的作用。我们应在现代版画体系中建立完善的评价标准,使一切优秀的版画作品得到恰如其分的评价,现代优秀版画作品应追求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
当下,学术界对版画创作的研究、批评极为吝啬,连一些过去曾对版画研究有过成就的理论家也懒得写了。理论界对版画界的这种冷淡与沉默,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于版画的认知和鉴赏,并使版画的修正和发展缺少足够的营养和新鲜的血液。
一部分版画家的自我封闭,求稳怕变的陈腐观念,保守的思维方式,先验的视觉认知,以及只注重版画技巧不加强文化理论修养的习惯,自觉自愿地放弃理论搏杀的阵地,使版画的匠气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在这种自我欣赏沾沾自喜的环境下,“小”字变得异常吃香,小聪明、小技巧、小工艺、小气势、小圈子,以至成了小里小气的小手艺。如此下去,版画世界将是匠人的天地。
五、版画展览观众越来越少
版画展览观众减少,这里有视觉多元化的社会造成的原因,这种现象也不同程度反映在其他画种中。但不可否认,一部分作者的版画创作全面西化,否定传统是其主要原因。艺术创作离不开传统,没有传统的基础,艺术就成无源之水和空中楼阁;没有传统作为借鉴,艺术的发展将会陷入盲目和方向的迷失。
尤其是当今中国的学院版画,在自寻烦恼自我毁灭中完成了脱胎换骨,丢弃了东方的优美、典雅和崇高,捡起了西方的荒诞;放弃了生活的沃土,关起门来供起了西方现代派,对主观表现顶礼膜拜。这就出现了思想浮浅,满眼名利,躁动不安,心不在焉。这是当下产生大量苍白浅薄之作的根源。因此,当这个假洋鬼子在中国几大美院风靡时,受到观众的强烈抵制是顺理成章的必然结果。美术是美的艺术,它必须具有审美要素,离开了审美要素,抑或成反“美”的东西,只能定性或定名为“丑术”。
当然,艺术不应仅限于审美,也要审悲、审苦、审丑,但绝不能审恶心。
“艺术就是和谐,和谐,就是对立物的相似,相似物的类比。”艺术语言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有自身的时尚性和时代感。艺术语言从来不是孤立的形式,而是与特定的主题、情感相互依托互为表里的统一体。
磨刀不误砍柴工,历练修养方佳品。不关注理论,不加强文化修养,只拼技巧的创作,如同竭泽而渔,技巧纯熟之日,也是创作的干枯之时。
提倡艺术与世界接轨,实质等于强调艺术的单一性,否定艺术的民族性和地域性,是跟艺术多样性和变化性背道而驰。王琦先生说过:“以现代人的眼光来吸取传统,用中国人的眼光来学习外国。”这就是借鉴而不盲目,吸收而不排斥。
六、中国版画的地位日见衰微
过去,中国木刻版画,是革命的火种,是号角,是功臣。现在,中国版画已经滑落到政府忽视、美协冷落、社会忘记、群众反感的地步。最近国家文化部搞了个“美术重大题材工程”,据说其中各画种所占的比例是:油画40%,国画40%,雕塑20%,四大基础画种中,唯独没有版画的份儿。再加上十届全国美展,版画竟没有一块金牌等等,足可见版画在美协和政府心中的分量。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首先是我们版画界自己造成的,多年来拿不出令社会和美术界瞩目的作品,徘徊在绘画艺术的边沿。再者,版画界孤芳自赏观念作祟,常常使一些版画家掉入自我欣赏自我陶醉的封闭陷阱而不得自拔。躲进象牙塔里,整天热衷于材料的更新转换,将大量的精力花在印制的工整细腻上,拼命地在小圈子里比拼匠气,心甘情愿地孤立于绘画之外。这样匠里匠气小里小气地再搞下去,版画创作之路越走越窄,最后走进死胡同将不是危言耸听。
面对如此局面,不少有识之士发表了见解。晁楣先生曾旗帜鲜明地说:“制作性、工艺性应到此为止。”广军先生也强调:“不能把版画某些局限性作为特长来无限发展。”可这些颇有见地的观点竟没有引起版画界的足够重视,可见其积重难返的严重程度。登高望远,有容乃大,我们应赶快从小制作小工艺小设计中醒悟了,不应再陶醉在越细腻就越精的误区里,也用不着杞人忧天地担心版画吸收了别的画种的因素就会失去版画特点,只要保留画、刻、印这三点就足够了。自我封闭无异于画地为牢,怕失去自我特点而作茧自缚,将永远尝不到脱壳飞翔的快乐。走出沉默是金的腐朽圈子,让各种观点各种声音自由地表达出来,争鸣起来,用请进来走出去的开放观念,积极组织理论家参与讨论版画的创作和发展。版画家也要有勇气去掺合掺合别的画种的讨论,使版画界的成分复杂起来。只有荤素搭配,五谷杂粮皆能入口,才能营养丰富,健壮起来。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增加对现代人文精神的关注,树立新的版画艺术观念和审美价值取向,突破版画旧有的僵硬教条划定的画种界线,拆除自我封闭的高墙壁垒,使版画得到多元化发展,还版画开放、自由、反叛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