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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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为了写今天这篇文章,我前几天又特意回我的山东路永乐里老家转了一圈。

在上海的城市地图上,这条小而短的山东路并不是无足轻重的。北头有个地铁二号线的出口,毗邻着刚由法国人设计改建而成的远东第一街——南京路步行街。新建的海仑宾馆通体都是幽绿色的玻璃幕墙,俯视着邻近的这条小路,展示着它的高贵典雅。往南行数十步,在过去的“二马路”和“三马路”之间,平地拔起了“解放日报报业大楼”,一幢明亮的蓝绿色现代高层建筑,因为山东路的狭小而更加显出了它的雄伟气度。中段的仁济医院也改建过了,新添了很温馨的暖色调的一排住院大楼,与过去的带有教堂意味的老楼们和谐地挤在一起。南端有一座立交桥的斜梯,从延安路上不由分说地硬插进来,几乎要抵达旧时所称的“五马路”即现今的广东路,望着很粗暴,但那一定是近年的城市大开发所必需的,因为往东不远处,就是越江隧道的出人口了。路上嘈杂而拥挤,行人如过江之鲫,挡住了急吼吼地呜叫着的轿车货车摩托车助动车们。山东路的路面,从我有记忆至今的五十年里,好像从没有开阔过一寸。

我拐进永乐里,证实了我的想法:这条弄堂,也跟那山东路一样,从没开阔过一寸。弹格路是早已铺上了水泥了。弄口长年臭气熏天的男用小便池也敲掉了。垃圾桶还在老位置,不过已不再是水泥砌就,而是换了改革开放后全市通用的可移动式圆桶,倾倒时可以用机械操作的。门口的水果摊还在,有个小小脑袋的男孩子依在我认得出来的“小毛笋壳”膝头,想必已是“小小猢狲”了。水龙头们在每个门洞口排开,有几个依然上锁。二百一十四号门口居然有麻将牌桌,是一张矮桌,围着的是清一色几个老太太,坐的是我们小时候就十分熟悉的木板凳,还有一张毛竹靠背椅。我认出了她们,知道她们是我儿时哪个好友的娘,尽管她们有的胖得像了球,有的干瘪弯曲得像了虾干。我走近她们时,她们和谐地集体专注于牌,一个都没有抬头望我。

我在二百一十四号的门洞口停住。里面没开灯,像是张着大口的兽。还有谁记得这里曾经有过朱剑秋这样一个象棋大师吗?还有谁想得起在这个地块这条弄堂这个逼仄小楼里发生过的故事吗?还有谁知道其实这里面已经凝结出了或许是棋坛经典的三十万之多的文字,而这些文字如今却不知飘零或是隐匿到了哪里吗?

啊,鬼手百局,你在哪里?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一十二月

于上海秀枫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