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典文学荟萃(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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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马蹄

“原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刻之,之,连之以羁,编之以皁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荚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近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冶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为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而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坏人坏事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旧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过也。

“提示”

本文的主旨在于抨击政治权力所造成的灾害,描绘自然放任生活之适性;阐述老子“无为而治”的思想,提倡一切回归自然的主张。庄子以马与埴木为喻,说明治理天下不要违反民之本性。赞成老子的道德规范,反对儒家的礼乐仁义;主张绝圣弃智,要回到与禽兽同居的“无知”、“无欲”的“至德之世”。这种倒退的主张,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马蹄”,就是马的蹄子,取篇首二字为篇名。

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色:青、黄、赤、白、黑,指天然的彩色。文采:由多种颜色相间错杂而成,指人为的彩色。

五声不乱,孰应六律:五声:宫、商、角、徵、羽,指天然的声音。六律:由多种声音配合而成,指人为的音律。

靡:同“摩”。

马知(zhì)已此:知:智能。已:止。

以:同“已”,止。

好(hào)知:追求智谋。好:喜爱。知:同“智”。

“译文”

马的蹄子可以践踏霜雪,毛可以抵御风寒,吃草饮水,翘足跳躍,这就是马的天性,即使有商台大殿,对它并没有用。待到伯乐的出现,他说:“我善于管理马。”于是用烧红的铁器烫马毛,用剪刀修剪马鬃,凿削马蹄,烙上印记,络首绊脚把它拴连起来,编入马槽,马便死掉十分之二三了;然后将它饿着、渴着、驱驰、奔跑、训练、修饰,先有马口横木和马络装饰的祸患,后有皮鞭和竹条的威胁,马就死了大半了。制作陶器的人说:“我会整理粘土,用粘土制成的器皿,圆的合乎圆规,方的合乎曲尺。”木工说:“我会整理木材,用木材制成的器皿,使曲的合于钩,直的合于绳。”粘士和木材的本性难道就是要合乎圆规、矩尺、钩弧、墨绳吗?然而世世代代还称赞说:“伯乐善于管理马,而陶工、木匠善于整理粘土、木材。”这也和治理天下的人是一样的过错啊!

我认为会治理天下的人不是这样。人民有共同的本能和天性。靠着纺织而穿衣,靠着耕种而吃饭,这就是共同的本能和天性。人的思想和行为浑然一体而没有偏私,叫做自然放任。所以上古是人类天性保留最完美的时代,人的行为总是那么迟重,朴拙无心。在那个年代里,山野没有路径和隧道,水面没有船只和桥梁,各种物类共同生活,居所相通而没有什么乡、县的界限;禽兽成群结队,草木遂心地生长。因而禽兽可以用绳子牵引着游玩,鸟鹊的巢窠可以攀登上去探望。上古时代,人和禽兽混杂居住,跟各种物类相互聚合并存,哪里还区分什么君子、小人呢?人人都不用智巧,本性就不至离失;人人都无私欲,所以都纯真朴实;纯真朴实就能保持人的本性了。等到圣人出现,勉强用力推行仁义,于是天下开始迷惑了;放纵无度地追求逸乐的曲章,繁杂琐碎地如纯朴、白玉能保持原形不被残毁,又有谁能造出牺樽、珪璋呢?“道德”不被废弃,哪会采用仁义?天性、真情不被背离,哪会用礼乐?五色不被散乱,谁会调出文彩?五声不被错乱,谁会应和六律?分解原木来做器具,是木工的罪过,毁掉了人的自然本性来推行仁义,是圣人的罪过。

马,生活在陆地上,吃草饮水,高兴起来就交颈相摩,若发怒时则转身相踢。马的智能仅止于此,等到把车衡和颈轭加在它身上,把配着月牙形佩饰的辔头戴在它头、额上,那么,马就会知道咬破车衡上的附件,弯曲脖颈从轭下逃脱,或抵挡车上的帷子,或摆脱笼头吐出勒口。所以,马的智力做出与人对抗的事情,这完全是伯乐的罪过。上古赫胥氏的时代,人民安居而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行走而不知道要去哪里,含着食物而嬉戏,鼓起吃饱的肚子而游玩。人民所能做的也仅止此。等到圣人出现,用造作的礼乐来匡正天下百姓的形象,用仁义作标榜来安慰天下百姓的心,人民才开始奔竞用智,汲汲地去追逐私利,没有终止的时候。这也是圣人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