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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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胡同里的平民画家

画家刘芳萱是我的爸爸(公公),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二个年头了。然而,每每提及他,胡同里的街坊四邻便会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敬重和思念,好像他压根儿就不曾离去,还一直生活在我们中间。

爸爸生前是北京中国书画研究协会理事,深受大家的喜爱。他擅长画芦雁。当年,荣宝斋、颐和园谐趣园画舫、北京饭店、香山饭店等地均有他的作品展售。画界曾有一说,画芦雁“南有吴青霞,北有刘芳萱”。爸爸名气大了,却一点架子没有,始终平易近人,一副很温和的样子。每逢邻居或朋友的子女结婚、生子、乔迁新居,他都要挥毫泼墨,作画题词,送去真诚的祝福。有时碰到喜欢他作品的陌生人或外国人,他照样慷慨大方,将自己的佳作送给他们留作纪念。

有一次,他和几位知名画家应邀到北海作画。铺开宣纸,寥寥数笔便画出一幅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芦雁,引得周围不少人驻足欣赏。这时,有个小男孩紧盯着飞翔的大雁看得入了迷。他拉住老人家的衣襟恳求道:“爷爷,送我一张行吗?”老人家慈祥地笑了,亲切地问:“小朋友,你喜欢芦雁?”小男孩使劲点点头。老人家耐心地告诉他:“这是公家的宣纸,不能送你。改天到我家,我专门为你画一张。”说着给小男孩留下了地址。第二天,孩子在其爸妈的陪伴下,蹦蹦跳跳地来了。老人家铺开上等宣纸,为他作了一幅画。事隔几天,一位来京观光的国外老者在颐和园看了爸爸画的芦雁,非常喜欢。通过画舫多次和我爸联系,想求见作者本人。爸爸得知后,把自己的画作慷慨送给那位外国老者。类似这样的事情很多。不少人劝爸爸,您的画很珍贵,不要轻易送人。他听后却不以为然。周围的左邻右舍,几乎家家都有爸爸为他们画的不同规格的芦雁。

爸爸的绘画,是自学成才。听家人说,他小时候给富人家放牛,时常蹲在地上画画。当时,在东北老家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清朝边寿民的芦雁画,他非常喜欢,常常照着练习。从此种下了一生爱雁、画雁的种子。后来,他收集扬州八怪边寿民的画册,没事就照着画册临摹。一次在故宫,他看到边寿民的一幅芦雁,一只在天空,一只在芦苇边,它们遥遥相视。爸爸越看越喜欢,当即向故宫工作人员借了纸笔,当场临摹下来。

他抓住一切时机,虚心向名家学习。他以自己的真诚,打消画界某些名家最初的怠慢,有的后来成为挚友。

爸爸成名后,不少年轻人拜他为师,还有家长带着孩子到家来拜师学绘画的。对于求学者,他一律耐心指导,从不收取一分钱。相反,他看到哪位学生家境窘迫,就主动购买毛笔和宣纸送给学生。看到一些朋友晚年生活困难,他时常带钱带物,登门资助。

他的芦雁,往往只是寥寥数笔,就勾画出芦雁的千姿百态,达到栩栩如生的效果,给人以美的感受和启迪。他常常向我们讲起大雁的许多好品质,比如,大雁很守纪律。大雁对爱情很专一。一对大雁中,有一只死去,另一只决不再寻找配偶,主动担当起为众雁打更的任务。有道是孤雁打更,说的就是爸爸画的这种大雁。爸爸晚年曾有一个计划,要完成一幅百雁图,由大姐夫李学彬帮助筹划,即把大雁的百态呈现在一幅大卷中。遗憾的是,还未完成此宏愿,爸爸就匆匆离去了。

爸爸为人诚恳、坦荡、善良、温和、谦虚有涵养,在北京老年书画协会、东城书画协会等团体里,人缘极好,口碑颇佳。不少画界人士时常登门拜访。记得当时有的人可能相互之间存在一些矛盾,都愿意找爸爸诉说。爸爸在那个圈子里做了不少化解矛盾,促进团结的工作。爸爸在家中,对妈妈和子女也总是一副笑眯眯很温和的样子。妈妈脾气比较急,责怪爸爸的时候言辞比较激烈,爸爸就像没听见似的,一声不吭。我们这些做儿女、做儿媳女婿的,从未见过爸爸发过一次脾气。谁和爸爸在一起,想拌嘴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上世纪70年代,院内邻居家的孩子,已经长成大姑娘小伙子。然而,每逢他们生日,我爸妈都记得清清楚楚,早上煮好鲜嫩的茶鸡蛋送过去。一次,东邻家二姑的孩子过生日,二姑出嫁后去了石家庄,她带孩子回京办事。老人家不仅煮了鸡蛋,还为孩子买了巧克力。那种有着黄灿灿包装的半圆形“金疙瘩”,在当时,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他的小儿子和身为小儿子女朋友的我都没舍得吃一个。

无论是邻居的孩子,还是家中几个子女的同学,何时来到家中,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无拘无束。文革期间,老人家的小儿子有两位同学,父母双双下放到五七干校。爸妈心疼两个没有父母照顾的半大小子,就收留了他们,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儿子,天天留在家里吃饭。这在吃喝有定量,购物凭票证的年代,能做到这一点,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爸爸干什么事情都极其认真,一丝不苟。“文革”期间,他遭到批斗,被勒令管理学校的火炉子。平时在家,生炉子做饭全由妈妈操持,他对此一窍不通。为了管理好学校的火炉,他认真向老伴请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中途换乘几次车,提前赶到学校,将几个教室里的火炉子全部点燃,把炉火烧旺,使学生和老师免受挨冻之苦。漫长的冬季,不论是北风呼啸,还是大雪封路,他天天如此。

老人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外地,小儿子先插队而后到山西军工厂支援三线建设。多年来,他和常年有病的老伴相依为伴。生活中有诸多困难,从未给单位和政府添过麻烦。每每给儿子写信,老人家总是报喜不报忧。由于老伴体弱多病,干事力不从心,在一次晾晒被子时不幸摔倒,胳膊骨折。他在给儿子的信中只字不提摔伤之事,总是说家中一切都好,嘱咐儿女安心工作。

有一年,我和丈夫带着不满两周岁的儿子回京探亲,70多岁的爸爸看到聪明可爱的小孙子,满心欢喜。小孙子喜欢看爷爷画画,和爷爷寸步不离,全家团聚,其乐融融。

在探亲的日子里,我每天看到老人家从早忙到晚,家里的画友、客人、学生来来往往。我经常看到刘西古、何敬涵等画友出入他的绘画室。老人家作画、教学生、带徒弟、参加各种公益性的社会活动。白天,他在外头忙,早、晚伏案作画。清晨,我一觉醒来,隔窗相望,发现他已经作画多时了。简单地吃过早餐,他就带着画具出门了。虽说年事已高,但他常常应邀当场作画,一站就是几个钟头。晚上,他除了教学生画画、帮徒弟指导作品外,依然要伏案作画,在铺开的宣纸上挥毫泼墨。我有时站在一旁静静地观赏,常常看得入神。当时,记得有位叫曹焕刚的学生,经常登门求教。老人家不仅耐心教他绘画,还教他如何做人。曹焕刚参加工作后成为一名警官,几次舍身救人光荣负伤,他的事迹曾在北京晚报上报道。

短暂的探亲假转眼到期,我们一家三口离京时,爸爸到火车站送行。待我们上火车后,孙子看到爷爷站在车窗外挥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奋力从我怀里挣脱开,使劲从窗口探出身子哭喊着:“找爷爷!找爷爷!我不走!”孩子不顾一切地叫着要找爷爷,邻座的乘客看到一老一小难舍难分的情景,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爷爷攥着孙子的小手,眼圈红红的。他和老伴已经年过七旬,多想把小儿子一家留到身边,然而,在很多知青返城后,他却只字不提自己的困难。

后来,直到老人家病重住进医院,他才意识到身患高血压、心脏病的老伴是多么需要有人照顾。爸爸去世后,我们调回了北京,和年迈多病的妈妈生活在一起。爸爸晚年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们却远在外地,没能在他身边尽孝,何时想起来都深感内疚。

在老人家的言传身教下,他的几个儿女个个重情义、淡名利,相互之间乐于奉献,从不索取。我们时刻牢记着爸爸说过的一句话:“钱亲人不亲。人要是把钱看得太重,人情就淡了。”

爸爸是从北京胡同里走出的平民画家,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2009年6月17日《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