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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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愧对外婆

从我记事起,外婆就已是满头银发,脑后梳一个不大的纂儿。圆圆的脸白白净净,满嘴没有一颗牙,弯弯的眉眼儿,笑起来,是那样的慈祥、好看。由此想象外婆年轻时一定是个非常俊美的女子。

儿时到外婆家,像个小尾巴似的缠着外婆。我喜欢看她那弯弯的眉眼儿,我喜欢听她那不紧不慢极温和的话语。坐在外婆腿上听她讲故事更是一大享受。外婆肚里的故事很多,看到什么似乎都能编出个故事来。一次去外婆家,天黑了我执意要走,外婆不让。见我撅起了小嘴儿,便抱我入怀,细声细语讲起了故事:早年间,北村有个寡妇,人缘好,守本分,没一个不夸的。后来寡妇怀孕生了个儿子。她哥知道后,骂她败坏了门风。可是谁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因为,谁都不曾看见过哪个男人进过寡妇家的院门儿。有一天,寡妇的哥哥找了把斧头,要把孩子劈死。他想这样做,必会引出孩子的父亲出来阻拦。他将孩子抱至院中,举手要劈,这当口儿,厨房的木墩儿轱辘辘滚到院中央,挡在孩子面前。原来是寡妇天天拉风箱煮饭坐的木墩儿成精了,他就是孩子的父亲。我恐惧地盯着墙角处一个木墩儿,连连叫害怕。外婆笑弯了眉眼儿道:“这是说故事,不用当真。”我越是害怕越想听,听起故事来像只乖猫儿,依偎在外婆怀里,再不闹着回家了。

外婆有一双尖尖的脚,极小。裤腿用宽宽的布缠裹着,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外婆的裤子上有个大大的口袋,那是我儿时的宝藏之地。外婆时常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出我爱吃的东西,红枣啦、核桃啦、花生啦等。最让我难忘的是,每当我离开外婆家,她总要从口袋里摸出块核桃般大小的冰糖塞给我。我如获至宝,咬一口爱惜地珍藏起来,馋了拿出来再咬一口。一块冰糖能吃很多日子。

上学后去外婆家,最喜欢翻腾外婆家门后的木柜儿,柜里装了许多书和用过的本子。这大概是舅舅或小姨上学用过的书本。我挑了几本反面可以写字的练习本想拿走用,外婆慈祥地笑笑说:只要你喜欢,随便拿。

小时候家里穷,没有来钱的道儿。母亲就把鸡下的蛋卖了换几个零用钱,供我们上学用。四分钱买一张大白纸,叠成十六开或三十二开,裁开后码齐用线缝上,这便是我当时很正规很高级的作业本了。至于课堂笔记本,便不忍心让母亲再花钱买。只要能写字,什么破纸破本都可为我所用,我甚至还捡过别人扔掉的烟盒儿。自从在外婆家发现了柜里的本子后,每次去总要翻找一遍,挑几个反面无字的本子带走。每次翻找,我都像得到珍宝一样高兴。外婆看到我的高兴样儿,眉眼儿笑得越发弯了。

1971年我进了军工厂,被单位安排在远离外婆几千里的长春学习。每月挣二十元。我终于可以用自己亲手挣的钱来孝敬报答外婆了。可是每月除了吃饭几乎没有剩余。我不买新衣,吃便宜的饭菜,依然所剩无几。记得1972年第一次回家,考虑到外婆没牙,便买了几个大大的豆沙面包。坐火车挤汽车,几经颠簸,我始终像个卫士似的,保护着那几个面包不被挤压。回到家急匆匆直奔外婆家。

外婆见了我,眉眼儿立刻笑成了月牙形儿,拉住我问长问短。外婆拿起一个面包让我吃,推辞中,我突然发现油亮亮的面包上有几个小斑点。天呀,我立刻傻眼了,我千里迢迢带给外婆的面包要坏?心里猫抓似的,别提有多难受了。也许外婆的眼花什么都不曾发现,背过外婆我闻了闻无异闻儿,便偷偷抠掉那几个斑点。无论如何,我没有勇气扔掉那几个孝敬外婆的面包。

我发誓下次回家一定攒钱,为外婆买些既易嚼又不易变坏的食品。谁料还没等到我第二次回家,外婆就永远离我而去了。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我攥着那封家信跑到无人处,哭了很久。那几个带斑点的面包成了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孝敬外婆的东西。至今想起来,那可恨的斑点还直剜我的心,使我感到永远愧对疼我爱我的外婆。

从我记事起,看到的外公就是一个留着长胡子,不能走路的残疾人。听母亲讲,外公年轻的时候砍树杈,不慎从大树上跌下,摔成不能行走不能自理的残废人。我每次去外婆家,总要替外婆帮外公洗脸、洗脚、剪指甲。外公同外婆一样疼爱我,见到我总要叮嘱外婆:给孩子几个零花钱儿。外公常年坐在太师椅上不能行动,倍受折磨,脸上很少有笑容。外婆不急不恼,迈动着小脚为外公做着一切。在漫长的几十年生涯中,是外婆为外公穿衣脱衣,扶他大小便。

我那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的小脚外婆,从年轻媳妇到八十岁老人,她相伴着外公,伺候着外公,经历了多少磨难和痛苦,不身处其境,是很难想象出来的。

长大后,我才逐渐明白,外婆内心一定有许多难言之苦。可从她脸上丝毫看不出。她在外公和我面前,永远是一副温温柔柔、慈祥又好看、笑弯了眉眼儿的模样。

1996年6期《人间方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