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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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奶妈一家

很小的时候,听母亲说,我大姨和我奶妈是十分要好的邻居。在我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时,一天,小脚奶妈正在家撅着屁股干活,大姨把我从她双腿之间顺了过去,然后对奶妈宣布,这闺女就是你生的了。也有人说,我母亲生下我没有奶水,奶妈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不在了,是奶妈的奶水喂养了我。还有人说,家乡有个风俗,娇惯的孩子一般都要认个老姐(家乡称奶妈为老姐,具体是哪个字,搞不准确),这样利于长大成人。以上种种说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突然多出一大家子亲人,福分不浅。暖融融的爱,好似一座舒适而富丽堂皇的宫殿,把我幸福地包围起来。

我在县城读书的时候,时常放了学去奶妈家。奶妈每次见到我,满脸的皱纹笑成了菊花瓣儿,不停地移动着尖尖的小脚忙这忙那,为我做些好吃的。晚上和她挤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着母女之间的体己话儿。奶妈有三个儿子,他们都在外地工作,因为路途遥远,平时很少回家。倒是我这个干闺女,隔三差五就去看看奶妈和老伯。他们待我像亲闺女,几天不去,心里就想得慌。我曾经期盼母亲再生育一个女孩,把我干脆送给奶妈家算了。世事难遂人愿,母亲生下我以后,紧接着生了两个男孩。这样,我就成了一个香饽饽,在母亲和奶妈两家,随心所欲地走动,享受着双倍的父女情、母女爱。

三个哥哥当中,大哥工作单位离家远,很少回家。小哥哥住校,也极少见到。只有二哥回家相对多一些。他每次回家,都要骑着自行车把我从母亲身边接走,到奶妈家住几日。听母亲讲,有一回,我陪她在县城住院时,趴在床边睡着了。此时,恰逢二嫂到县医院生孩子,母亲让二哥赶紧叫醒我。二哥站在我跟前,轻声叫着棉子,棉子。我母亲说,这孩子困大发了,瞧你一个大老爷们,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能把她叫醒?二哥说,声大了,我怕吓着她。那时,我有十多岁了。

有人说奶妈和老伯的脾气比较怪,到了晚年,老两口脾气合不来,便分灶吃饭,分房间居住。而我,从未见过他们俩拌过一句嘴,红过一次脸。他们对我,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样子。永远都是呵护不够的样子。儿时去奶妈家,我帮着家里挑水,老伯总是赶紧抢走扁担,担心我小小年纪被水桶压坏了,日后不长个儿。

我小学毕业,升入初中,和小哥哥的联系多起来。当时,在北京人民大学读书的小哥哥,经常给我写信,询问关心我的学习情况。有一天,收到他寄来的《欧阳海之歌》,我喜出望外。手捧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新书,感觉自己很富有,很幸福。那是我今生读的第一本崭新的长篇小说,看得如醉如痴,常常被书中内容感动得泪流满面。

在县城读书时,假如我间隔几天没有去奶妈家,学校大门口就会出现一个有点驼背的老人。他手里拎着煮熟的红薯和其他吃的,见我上课,就会把东西交给老师,悄悄踏上回家的路。一次,下课铃声响过,我从教室冲出来,被老师叫去,接过老师手中的食物,我急急跑出校门,看到一位老人穿件长袍,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前行。他已经走出很远了,直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依然站在校门口眺望着。他,就是我的老伯。

1971年我高中毕业,由于废除了高考制度,不能再继续念书了,感到很苦恼。当时,我除了喜欢读书,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奶妈让我给小哥哥写封信,到他单位去上班。我不好意思启齿。奶妈看到我迟迟不行动,便说,告诉你小哥哥,信是我让你写的。我的小脚奶妈,她最能读懂女儿的心,她知道我当时的心很野,十分渴望走出家乡,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在奶妈的鼓励下,我向在军工厂任职的小哥哥发了封信。很快,小哥哥回复说,军工厂招工很严格,许多军工干部的亲生子女尚未解决,像我这种情况,小哥哥不便开口向单位提及。

不料,时隔不久,负责招工的老郭找到小哥哥询问情况。小哥哥如实相告。老郭说,这和亲妹妹有啥两样。于是,我高中毕业没几个月,便走进那座拥有6万余名职工的神秘军工厂,成为一名引以为豪的军工战士。

如今,我早已调离军工厂,当年那位招工的老郭却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军工事业,他永远躺在了工厂附近的山岗上。注视着经他和他们那一代人建造起来的,在当时严格保密不能向外透漏一个字的坦克厂。

我要回北京旅行结婚那年,奶妈正好在军工厂小哥哥家住。动身前,奶妈执意要给我钱。从小到大,她已经给予我太多太多。如今我已工作,马上就要成家了,怎好意思再要她老人家的钱呢。于是坚决拒收。奶妈生气了,把钱扔在我眼前走开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奶妈生气。

奶妈和老伯亲我,疼我,他们去世,我却不在身边。三个哥哥和三个嫂嫂谁都没有告诉我。事后,小哥哥说,你的孩子太小,路途又遥远,加之交通不便,回一趟老家不容易。我心里明白,这是他们寻找的借口。奶妈一家人,无论大事小事,事事为我考虑,处处为我着想。在我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关爱,而我,又为他们做了些什么呢?每每想起,心里总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和愧疚。

写于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