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战友:纪念抗美援朝6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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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有的骡马在朝鲜就地赠送给老百姓了,带回国的骡马也分批送给老百姓了。牲口也通人性,战士们和它们分手时许多牲口挣脱缰绳跟着战士,有的仰天长鸣,还有的居然滴着泪水。

到了4月中旬,听说我们一线部队逐渐撤退到三八线附近了,我们卫生连离前线更近了,不知怎的伤员却渐渐少了,护理工作不多了,平时累得倒头就能睡,可现在有空打瞌睡了,一个个精神又好极了。

这时又听说我们炮一师要回国改装成机械化炮兵,然后再来朝鲜。别看我们连大多是女兵,聊起这事来,口气可大啦,我只有一边听的份。她们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地说:“我们骡马炮在国内打蒋介石还可以,打美国人机械化就差远了。”“咱步兵老大哥冲出去好远了我们的大炮还在套马呢,等把马套好了,阵地却找不着了。”“听到防空枪一响,驭手们立即把马往隐蔽处赶,一长串的马前面进了树林,后面大炮还在外边,敌机一来炸个正着。”“我们师入朝时有八九十门炮,近两千匹马,现在倒好,只剩下二三十门了,少部分是与敌炮对攻损失的,大部分是敌机炸毁的,不就骡马转移慢嘛。”“牺牲了那么多骡马不说还牺牲了我们多少好战士呀,都是这小日本造的笨炮拖累的。”“要不是我们这些战士们拼着命推的推扛的扛,这炮哪能和敌人接上火呢,哪能消灭敌人呢。”她们还为自己描述美好的未来,说什么机械化以后,我们会有手术车、医药车、行军时坐汽车。

我在一边听着觉得她们说的是有道理,我在这个以女性为主的特殊的队伍里战斗生活了五六个月了,我们生死与共,共同战斗,确实很有感情了,真舍不得离开她们。我知道,一回国我就得归队去宣传队了。

4月底卫生连回国了,临走之前我在沈民墓前坐了一整天,这一别肯定是永别了,再也不能到这来了。

我们是从满浦过鸭绿江到集安回国的。全连入朝时有七八十人,现在回国只有四十来人了。师里派了两部汽车来接我们,四个护士班三十来个人挤在一部汽车上,出国时我们班是十个人,李清莲、李秀英、小宋和班长先后牺牲了,小吕负重伤先回国了,现在连我全班只剩六个人了。我们是带着极其沉痛的心情离开朝鲜的。

回国对每个人都是极兴奋的大喜事,我们都兴奋极了。入朝半年来,天天在紧张的战斗中度过,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一爬上汽车就好像是离开前线了,尤其一大堆女孩子叽叽喳喳可热闹了。

我是夹在这车里一大群女兵中的唯一男兵,自然成了众矢之的。一班有个女兵嚷着:“牛崽是宣传队的,要他唱歌给我们听。”我说:“这没说的,我是宣传员,做宣传鼓动工作是我的职责。”就这样我几乎一路嘴没停过,自己唱还教大家唱,尤其那首李秀英教我的《我家在江南》,大家都喜欢听,我一句句地教给大家。同车的三十来个人中有二十多个南方兵,湖南兵又占一半,还有两个最南边的广东兵。

我们一路唱着歌,仍然是夜行昼宿,汽车在满布弹坑的路上一颠一颠地前进。路上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队,我们的歌声给大家带来了欢乐。

每当一听到防空枪响,整个路上拥挤的人和车很快向路边树丛中隐蔽下来,工兵们不停地为路边的隐蔽物进行加工修理。敌机飞来后看不到袭击目标,就胡乱扫射一遍,扔一通炸弹扬长而去,带来不少伤亡。我们全连的同志都随即跳下车救治伤员,然后点名上车出发。到鸭绿江南岸满浦两百多公里路程走了两天两晚。

江对岸就是祖国的边陲小镇集安,当我们远远看到亲爱的祖国时,一个个激动不已。车在距水面大约二三十厘米的漫水桥上缓缓开过,车上的女兵们哭着喊着:“祖国啊,你的女儿回来了”,“祖国啊,想死我了。”司机将车开上岸靠边停下抽烟去了,我们恨不能立即踏上祖国的土地,一拥而下。

我跳下车后满地打滚,这是我们亲爱的祖国啊。

我看见小任跪在地上,头紧紧地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小丛抱着江边一棵大树在默默地流泪。我们对祖国充满亲切和眷恋。这是我们日夜思念的土地啊。我从地上捧起一把黑土,那苦涩清凉的芳香让我心醉,泥土和眼泪黏糊在脸上是那么舒畅。

在一大群女兵哭笑声中,我转身向鸭绿江对岸望去,班长、沈民、李秀英以及好多牺牲的战友,永远长眠在那里,他们永远回不来了。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我会永远想念你们的,你们用生命保卫了祖国。

汽车把我们送到通化,师里派了人在通化火车站等候我们。我们从通化乘闷罐车到了目的地长春。车进站时,我从车门向站台望去,一眼就看见我们团宣传队的张队长和几个男同志,我和他们分别才半年多,好像分别了许久,这半年经过的事太多了。

车还没停稳,我就跳上月台向他们跑去。队长把我一把抱住了,大家都围过来:“小崽子,你活得好着嘛,好样的。”

“呀,真够脏的,一身破烂”。

我说:“我这算好的呢,前线都这样,你看车上那些女兵,比我好不到哪去吧。”

“好了,好了,归队了,赶紧回去洗洗换换。”

我说:“待会。”我转身跑向我们坐的车皮,女兵都在清理东西等着下车,我跳上车和大家告别。我和卫生连的同志们日夜相处五个多月了,我真舍不得离开她们。她们也没把我当男孩看,二班的同志们一个个和我拥抱告别,小任和小丛还流泪了呢。我将那把陪了我近半年的三八刺刀送给班长凌云作纪念。

回到月台上时,连长和指导员正在和队长说着,连长对队长说:“牛崽还给你了,这小子不错,胆大心细,干活不要人吆唤,是个好样的。”

我告别了卫生连跟着宣传队的同志们回宣传队了。

全师三个团宣传队合拼到了师宣传队,改称师文工队,精简了一批人到团基层去了,我被分配在师文工队的舞蹈队。张队长任师文工队的指导员。

师文工队驻在长春工学院的一个大院里,有操场,有一个木地板的大礼堂和舞台,礼堂后面有一条走廊串着许多平房宿舍。这里离人民公园、市中心都不远,我这是第二次到长春了。

回到文工队,一切都感觉新鲜。队里给我发了一色新行头:新衣、新裤、新衬衣衬裤、鞋、袜、皮带、被子、被单、牙膏、牙刷、肥皂……全部新的,我像一个新兵。我在指导员的带领下,到炊事班边上的澡堂里洗了个澡。他把我脱得精光,擦了一身肥皂,洗得干干净净,穿了一身新,把我原来一套行头全部塞进灶膛烧了,然后把我带到舞蹈队报到。

舞蹈队长姓刘,说我来得正好,也甭休息了,五月初要和地方联欢,他说“儿童舞就缺你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刘队长就命令我去劈腿练功,还说:“你是在前线锻炼过的,死都不怕还能怕苦怕累怕痛吗。吃了早饭就排节目,能完成任务吗?”我说:“是,保证完成任务。”

《儿童舞》两个男孩、两个女孩,舞蹈不难,一天下来我基本学会了,然后重点是纠舞蹈姿势和表情,这可是永无止境的事。四个人我13岁,要到年底10月才满14岁,算我年龄最大,个子也稍高。他们都不满13岁,可跳舞的经历我最少,他们三个人都是我的老师。

除了跳舞之外,我还有一个主要任务是学唱新歌。宣传队员随时要准备下连队宣传鼓动,唱歌、教歌是主要内容。我去朝鲜近半年了,好多新歌不会唱,尤其《人民日报》1951年4月1日刊登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要作为五一劳动节游行的基本歌曲。这首歌是我们师26团5连麻指导员去年10月在连队抗美援朝誓师大会上写的诗,后来作曲家周魏峙编了曲,在1950年11月30日《人民日报》上发表的,已经过了江的部队没人会唱。我们师还有许多同志没回国,我必须学会,等他们回国后好教他们。还有当时国内已广泛流传的《王大妈要和平》、《慰问志愿军小唱》、《歌唱祖国》、《天空出彩霞》……我都要尽快学会。

五月一日劳动节,长春市人民举行盛大的欢迎“最可爱的人”志愿军回国大会。我们师已回国驻在长春市的部队都参加了入城式。师文工队的军乐队走在最前面,军乐队由原三个团的军乐队和师军乐队组成,有五六十人,文工队的其他同志走在后面,再后面是师机关和战斗部队,全师的队伍很庞大,有几百米长,我们师驻扎在四平和大石桥的两个团没有赶来参加。

最受欢迎和引人注目的是我们文工队的队伍,因为这里有许多女同志和小同志。

我们沿着美丽的斯大林大街向前走,满街的人都驻足为我们欢呼,队伍一直走到南湖一个广场,那里已经有许多群众在等待我们。

等我们的队伍站定之后,我忍不住要尿尿了,我向队长请了假跑出队伍。队伍在广场西头,厕所却在广场东边。我跑着穿过人群,半路上被热情的吉林大学的学生们围住了,他们欢呼着,把对志愿军的热爱全倾注在我一人身上了,把我向空中抛去,都抢着拥抱我,有许多激动的女生甚至流着热泪向我热切地询问:“你多大了?”“你怎么也参加志愿军啦?”“你打死过敌人吗?”“在战场上你害怕吗?”我无法回答他们太多的问题,实在忍不住了,高喊着:“我要尿尿了!”这一声喊起了作用,一群男生呼喊着:“啊——”把我抬着进了厕所。在回去的路上就更加艰难了。

第二天晚上,在一个很大的露天剧场举行文艺演出,慰问志愿军,由吉林省文工团演出,我们文工队也出了几个节目,其中一个是《儿童舞》。在后台等待时,大家都围着我们问长问短,都对我们这么小年纪就当兵感到好奇。那两个女声二重唱《解放桥》的演员还热情地教我唱会了这首歌。

早几天剧务队就为我们《儿童舞》定做了男女各两套服装,演出出发前先让我们试了装,特好看、特精神,但刘队长对两个男孩头发乱哄哄的有意见,说这不像新中国的儿童,像小土匪,一定要梳成分头才好看,都说这意见对。可队里没凡士林,有人出主意:“猪油!”如是化妆的同志就用一大勺猪油把我们两人的头发梳得锃亮。

我们的《儿童舞》受到了极大的欢迎,主要是人们喜爱几个打扮漂亮入时的儿童,又是志愿军,能看见小志愿军的节目就更喜爱了。跳完舞后掌声不断,震耳欲聋,我们出场几次谢幕都停不下来,只得跳了第二遍。台下一直一边鼓掌一边呼喊着:“小志愿军、小志愿军……”晚上回队后,在大伙的帮助下,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满头的猪油洗干净。

到5月底,五次战役即将结束时,我们师滞留在朝鲜的最后一批战士回国了。改装的全部苏式火炮、车辆也都运到了,许多老战士念念不舍地,甚至有的流着泪告别了长期共同战斗、日夜不离的骡马。有的骡马在朝鲜就地赠送给老百姓了,带回国的骡马也分批送给驻地老百姓了。牲口也通人性,据说战士们和它们分手时许多牲口挣脱缰绳跟着战士,有的仰天长鸣,还有的居然滴着泪水。

师里各团接受了许多新兵,好多都是师里青干校来的学生兵,他们文化水平高,接受能力强,在老兵的带领下改装任务进展很快,到八月份,有的连队就进入实弹射击训练了,战士们求战心切,都盼着尽早重返前线。

我们文工队也没闲着,紧张地赶排了一场歌舞,我的任务是打霸王鞭,准备全师实弹射击训练后作一次慰问演出。

谁也没想到,我们在北大荒生产几个月的大豆收获了,给大家分了红利。我分到了三十五万元东北币,合老人民币三万五千元,合现在人民币三元五角。我没见过这么多钱,是我每月津贴费的十倍呀!我趁有天休息,到街上刻了一颗私章,这样我以后再领什么东西就不要盖手印了。我妹妹有三岁了,我得表表哥哥的心意,给她买了一套衣服,后来听妈妈说我买得太小了,只适合一岁的婴儿穿。剩下的钱我全买冰棒一顿吃了。

9月初,我们文工队下连队慰问演出到了我最想去的九连所属团,我一直思念着九连那些亲密的战友、连长、指导员、通讯员小王、文书老王、联络员小金……他们一直在我心中记挂着。

团里在火炮训练场上搭了个舞台,分两天演出,第一天是团部和一营,第二天是二、三营。好容易等到第二天,等各连战士进场后,我向张指导员请了20分钟假。九连队伍坐在顶边上,远远望去都是新面孔,我正怀疑是否找错了,就看见有人摇着手喊着“牛崽!”那是汪指导员,他从队伍后面赶过来,小金和老王还有几个九连的老同志也跟着过来了,我迅速跑过去,一时好多人喊“牛崽!”指导员一把把我搂在怀里,还是那么亲切,我问:“连长呢?”“小王呢?”他们都不吱声了,我一下就清楚了。指导员沉痛地告诉我,他们在三次战役向临津江急行军时牺牲了,几次战役下来,连里还牺牲了不少同志。我使劲搂着小金忍着眼泪,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好半天我才说了一句:“我一直想着他们,连长和小王多好的人啊!”

见面是亲热的,像亲兄弟一样,可是这会大家都很少说话了,坐了一会还是指导员说:“牛崽,回去吧,别难过了,牺牲的同志不少,他们都是好同志,等第二次入朝时,我们为他们报仇。”

那天晚上演出我情绪很不好,霸王鞭还掉台上了,脸上没有一点笑容,队长批评我了,不知怎的,我强忍的感情放开了,我泪流满面。队长不明白怎么回事:“咋了?还批评不得了?”我摇了摇头说:“不是。九连牺牲了好多同志。”队长没再说什么了。

我们演出后回到长春过的国庆节,国庆后我们师转移到辽宁海城,驻扎在北大营,这里原来是日本鬼子的一个兵营,面积很大。我们文工队驻在北大营西北角的一个营房里,紧靠铁丝网围墙,围墙外有一座红砖的废弃了的大炉子和烟囱,有人说那是日本鬼子烧中国人尸体的炉子,我们每天早出操,晚点名和其他活动都能看到,我对日本鬼子的仇恨更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