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不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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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罗同,一个叙述者

陈瑶走进滨河路边的一个家属区,家属区的几栋楼已显陈旧。陈瑶每两个星期来一次这里,她到这个家属区来的事没有人知道。她到这里来有一种隐秘感。

陈瑶走进一栋楼第六层一个家里。这是两居室的一个家,这个家的主人罗同打开门让陈瑶走进来。

墙上挂着路琪的照片,照片同样是被放大的,和路师母家不同的是,这里的墙上只挂着路琪的一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照片中的路琪微侧着脸,脸上是含而不露的笑。她的一双眼睛明澈清亮,眼中显现的一瞥,如闪电,如惊鸿。照片的拍摄角度,光影对比都具有过去时光中的痕迹。照片中的人更像是镶嵌在似实似虚的梦境中,美丽、纯洁、一尘不染。

“上一次说到路琪的死。”罗同说。

陈瑶点了点头。她将手提电脑放到离床有一米多远的桌子上。这张桌子半年前就摆放在这里。半年前,罗同说他只有一年的时间了。罗同得的是癌症,已经到晚期。最后一次手术后大夫对他说,他只有一年的时间。他是要求大夫说实话的,他说他对死已经无所谓了,他要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他在这些时间里要做件事。大夫给他说了实话。然后,他对陈瑶也说了他剩下的时间。

打开电脑,陈瑶找到她记录的文件。

“我喜欢秋天和冬天,”罗同坐到床上说,“这是我最后一个冬天了。”

陈瑶看着罗同,她没有说什么。罗同双眼深陷,全身枯瘦。即使裹着棉衣,也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在慢慢耗去。

“她最后终结在那个小旅店。”罗同说,“那个镇叫白螺镇,是四川与贵州交界的一个镇。我和路琪曾在那个镇上待过三个月,三个月中我们关掉手机,隔断一切联系。”

陈瑶敲着键盘,她记下罗同的所说的。

“那是我和路琪最特别的三个月。”罗同说。

“也是最美妙的三个月?”陈瑶说。

“不是美妙,是最难忘的三个月。”罗同说,“具体说来,也是最难熬的三个月,特别是最后一个月里,我和她都有些恍恍惚惚。我和她成天待在房间里。有一天我醒来时看到路琪拿着水果刀对着我的脸。我一骨碌翻起身,我问她是不是想杀掉我。她笑着,她笑的样子让我害怕。”

陈瑶双手飞快地敲着键盘。她停下来时,示意罗同继续说下去。

“第二天我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她说,她害怕。她说,她害怕因为她有被悬起来的感觉,脚落不到地上,始终落不到地上。我明白她说的。我和她的感觉一样,这种感觉就是我和她似乎都在虚空中。两个人待在一个遥远的山寨里,拒绝一切干扰,这是我和她共同向往的,但真地待在那么一个地方后,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我们要的美妙的真实在我们到达后就远去了。美妙的真实似乎又在更遥远的地方。但我和她再也无力到达。我和她在那个小旅店里躺在床上发呆,长时间无话可说。在那种情形中,我和她都没有想离开那里。我和她都明白,如果我和她在那状态中离开,一切都该结束了。我和她只能挺着,将恍惚的状态挺过去。”

“你有家庭,有妻子和孩子,这个因素在那时不起作用?”陈瑶说。

“那是另一方面的问题。我的妻子在那时已经知道我和路琪的事,那算一个因素,但在那时,那种因素不起什么作用。”罗同说。

“没有良心的谴责?”

“有,”罗同说,“但那是另一回事。我和路琪在白螺镇的问题是,我和她没有挺过那种被悬空的状态。后来我甚至拉着她走出房间在山中走来走去。白螺镇是在大山之中,周围都是山。在山中走来走去我和她还是无话可说。最后,我和她只好返回兰州。”

陈瑶停下来看着罗同。她不止一次地看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现在衰弱、趋向死亡。对于他来说,死亡的尽头已经显现。在没有见这个男人之前,陈瑶将他想象成一个坠入情爱不能自拔、然后又因为无力爱下去逃走的一种男人,但在她见了这个男人之后,她觉得他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的。

半年前,陈瑶接到这个男人的电话,男人在电话中的声音低沉,略带磁性。他说他是通过别人知道她的,别人给他说过她经常去路琪家,他后来从她的博客上更多地了解了她,他对她博客的一篇文章感触很多,看过博客后他在网上搜出她所在的单位,他犹豫了好几天,然后他去她的单位找她。他去了两次都没有见到她。他向她的同事要了她的电话。他说,他就这样冒昧地拨通了她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他想让她来记录下他和路琪的一些事,报酬可以优厚。

陈瑶在那时没有马上答应,她说她考虑两天。两天后,她将电话打过去,她说她可以做。她没有说她为什么要做。在做这样的决定时,她想到一个梦,这个梦是关于路琪的,梦境中的路琪赤裸着身子,她的身子白得耀眼。她的长发一半披在肩上,一半垂在胸前。她在微笑,就如照片上的微笑。这个样子的路琪在跳跃,她胸前的长发一飘一飘。随后,她陷在一种软质而虚渺的境地中,她睁着惊惧的眼睛,双手向上抖动,似乎想抓住什么。接着,她被淹没。

路琪的事一直萦绕在她的脑中。不仅仅是那个梦境,她的死亡,她与罗同的爱都一直在她脑海里回旋。对于她来说,路琪是一个幽暗的迷。

那篇博文是在这之前写的。写那篇博文时她在假期中。她待在她的宿舍里。她平静之极。在平静中她坐在电脑前,她虚构一个女人,这是个年轻的女人,年龄在二十三到二十五之间。这个女人其实是个幽灵。白天,她以肉身出现,晚上她还原为一个缥缈的影子。幽灵在白天只干一件事情,这件事就是在大街上叫卖自己。幽灵在叫卖自己时穿着时髦得体的衣服。这个时候的幽灵是个漂亮的女子。她举着“卖我”的牌子在闹市中走来走去。人们以奇怪和打量的眼光看着她。幽灵向打量她的人走去时,打量她的人都飞快地避开。有时候,幽灵站在街中间,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手中举着牌子。人们远远围成一圈看她,并议论纷纷。但没有一个人向前询问她。一连十天,都是这种情形,只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在不断传播关于她要卖自己的事。有些人听到这件事后,专程到街上来看她,并对她品头论足。十天过去,仍没有人询问她,她只好主动出击。她拦住过路的人问他们买不买她。过路的人像被惊吓了一般赶忙走开。这一招不管用时,幽灵又走入一些单位推销自己。幽灵有的是办法避开单位门卫的监视。幽灵走进单位后挨着办公室问人们买不买她。办公室的人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已经知道这个城市有一个卖自己的女人,但他们没有想这个女人会找上门来推销自己。渐渐地,她被人们说成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幽灵知道人们这样认为后便又干另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卖梦。干这件事时,幽灵又变幻了一个样子,她变成了另一个样子的美女。在闹市区她举着彩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卖梦,一个梦一元钱。”人们围上来询问,问她卖什么样的梦。她说什么样的梦都卖。有三个小伙子嘻嘻哈哈互相推搡着要向她买美女的梦。小伙子们说便各自递给她一元钱。她说,晚上她就将梦送到他们的睡梦中。三个小伙子嘻嘻哈哈离去。但让三个小伙子没有想到的是晚上他们都梦到了美女,梦中的美女对他们含情脉脉。第二天,三个小伙子相约又来到幽灵面前,他们这回要买的梦是英雄的梦,他们要求英雄在梦中独来独往,战无不胜,而且,他们要求这样的梦连续十天都出现。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后各自给了幽灵十元钱。晚上,幽灵将这样的梦送到三个小伙子的梦境中。一连十天,独侠式的英雄在玄幻的世界中上对鬼神,下对人间恶流。英雄所向披靡,目光如电。十天后,三个小伙子再次来到幽灵面前时,他们的神情已经是梦中英雄的神情,他们神气飘逸,目光如电。他们对幽灵说话时,字字如铁般有力。三个小伙子买梦的事很快传开。人们争相向幽灵买梦。他们要买的梦千奇百怪,有的要买让上司身首分离的梦,有的要买与暗恋的人幽会的梦,有的要买遨游太空的梦。幽灵一一满足。幽灵的名声越来越大,人们排起了长队。几个月后,满街的人脸上都是梦中的神情,他们或者志得意满,或者容光焕发,或者情意绵绵。对梦的渴求像传染病一样席卷这个城市,几乎每个人都从幽灵那里买了自己想要的梦。结果,泛滥的梦造成灾害。街上汽车拥堵,因为司机将汽车当成梦中的飞机开,车祸颇发致使道路堵塞。有些单位乱成一锅粥,上司们以梦中的手段弹压部下,而部下又以梦的英雄气概不把上司放在眼里。夫妻同床异梦,白天横眉相对,大打出手。孩子们更是异想天开,以无所不能的斗士状让课堂像炸开的锅。梦使这个城市失去了秩序。然后,最严重的问题到来,因为失去了秩序,电和水的供应不正常起来,有好几天,整个城市都处于黑暗中。人们将卖梦的幽灵团团围在街上。幽灵冷笑。在人们将要抓住她时,她站的地方突然“轰隆”一声塌陷。人们惊慌而逃。待到人们再返回时,塌陷的地方成为一个不见底的深渊,从深渊中传出幽灵咯咯的笑声。

“回到兰州后我与妻子离了婚,”罗同继续说,“孩子判给了她,还有房子。房子是新装修的。现在我住的这套房子是我原来的房子。我和妻子离婚的时候,孩子十岁,孩子知道我的事,所以他对我恨之入骨。”

“离婚后你和路琪还来往吗?”陈瑶问。

“来往过一两次,”罗同说,“见面后两个人无话可说,我和她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状态。我给你说过我们去白螺镇之前的事,我是一个有妇之夫,正因为这样,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才不寻常,这种不寻常是深渊,是毒液。因为这种不寻常我和路琪才相互吸引,相互交织在一起。”

“那种状态或许是一种虚设。”陈瑶说。

“不是虚设,”罗同说,“以前,我和她每一次相见都像是在冒险,都像处在毒液中。毒液的危险让我和她的爱更险峻起来。这种险峻或许就是爱的真相。路琪不是一般的姑娘,她要求着这种险峻,而且,她要让这种险峻持续下去。”

“但你难以承受?”陈瑶抬起头说。

“的确,首先是我退却了,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在白螺镇,我的无力造成了那种苦熬的情形。”

“或许她也没有足够的力量。”陈瑶说。

“或许。”罗同沉思着说。

陈瑶将路琪想象成她博客中的那个幽灵,幽灵在游走,在用不同的手法试探和戏弄人们,然后她咕咕笑,笑人们可怜的有限性。

“你在某些方面像她。”罗同突然这样说。

陈瑶看着罗同,她明白他说的“她”指路琪。

“你坐的姿势像她,”罗同说,“还有你的眼神,你和她的眼神一样后面总藏着一些东西。”

陈瑶笑了笑。

“还有你那篇博文,路琪也经常说幽灵,她说她身体中藏着一个幽灵,她有时跟这个幽灵说话。”

“那篇博文是我随便写的。”陈瑶说。

“我知道。”

罗同说着将头向后仰去。他的身后是两床叠起来的被子,他靠着这些被子。接着,他抬起双手放在头后面,他这样子使他聚起一种注视前方的神态。他的前方是坐着的陈瑶。陈瑶之后是玻璃窗。窗外是灰沉沉的天。他似乎在注视比天更远的地方。

此时,陈瑶觉得这个男人孤独无助,他衰弱、清醒、不再期望什么。在他身体的内部,似乎横亘着被太阳余晖映着的山峰,山峰连绵不断,一抹淡紫色的云在这山峰之上。随后,一切都隐没,不能隐没的是空旷。空旷中的风是哀伤低沉的。陈瑶甚至觉得这是她曾经遇到过的一种景象。这种景象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持续过,然后,它远远而去,隐没在时间中。

陈瑶站起来告辞。她说她下过两周再来。罗同要下床送陈瑶,但陈瑶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