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北大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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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爱是不能忘记的(7)

(十七)

结束了,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毕业考试刚过,分配尚无动静,许多人便按捺不住,纷纷做着各自的准备。我回到24斋,又已过三个月,发现有人不仅神不守舍,人也常不在宿舍里了。

我是心里有数的:凭着我那篇毕业论文,唯一以评《红楼梦》为题、获得吴组缃优等评分的论文,我自以为我很可能被留下来当助教的。所以,这一段时间,宿舍倒成了我读书的场所。

节令已过立秋,气候还很闷热,我养成了趁清晨凉爽时分来读书的习惯。

天刚蒙蒙亮,我便洗漱过,坐到南窗下,翻开又一卷。等到同屋人起床,我已看过了小半本。“缺德”回家去了,邱老夫子还是钻图书馆,老牛则要到系里去,参与毕业分配工作。

这天上午,老牛早早地从系里返回来,动员我到女生楼去看一看崔笑迎:“人家就要出发了,你去道别一下嘛!”

“我从没到女生楼去过,还是欢送会上说‘再见’吧。”

系里安排了欢送会,为奔赴边疆的毕业生送行。我心里想,但没有说,到欢送会上我再祝福他们吧,真诚地祝福,祝福武文斌和崔笑迎。

“你也太没良心了!做鉴定的时候,人家为你说了那么多好话,说你人正直,有才气,应该留在北京,分配到最能发挥特长的岗位上……”

毕业生的鉴定,是先在同学间背靠背进行,然后由党团组织和班干部一起汇总拟定评语。那评语写进档案,将影响这个人的一生。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评我的,我也不在乎别人是怎么评我的。但我的确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评我。她明知道我是多么的自私,却还给我这样的评语。

“那她,她为什么非要到边疆去呢?”

“人各有志嘛,何况,她是团支部书记。她说她知道自己的水平,她说她到边疆去做教师就最合适。——常生兄弟,说心里话,我佩服她,是好样的,高尚,纯洁!——你不去我去,我去看看她。”

过了不大一会儿,老牛慌慌张张地又回来了,手里拿着那个花毛巾口袋装着的热水袋。那是我从校医院转到“康复班”时,托邱国栋退还给崔笑迎的。当时我想,既然是用团费买的,那就应该留作公用,谁用得着时再给谁用呗。

“她走了,崔笑迎她已经出发了!”老牛气急败坏地喊着说,“今天下午两点的火车,她不愿意惊动同学们。”

“是跟武文斌一起吧?”

“武文斌前天就走啦。”

“是去打前站?”

“给谁打前站?”

“他们不是一起奔赴边疆嘛!”

“什——么?你,你想到哪儿去了?这可是天大的误会,真真的南辕北辙呀!武文斌是去大西南,崔笑迎是去大西北!”

我噌地站起来,觉得地在摇晃,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是崔笑迎托同屋留给你的。她说要你多保重,腰痛可别留下病根。”老牛双手托着那个热水袋,伸到我面前来,“这,这本来就是小崔她自己的!”

老牛猛地把热水袋往我怀里一摔,声嘶力竭地狠狠骂道:“你个笨蛋!你个混蛋!”

(十八)

开往西北的列车,始发第三站台。第三站台没有天棚,而天边滚过隆隆雷声。送行的人们多已撤去,—场暴雨即将来临。

我沿着一节节车厢寻找,一个个窗口寻找,寻找那身影,那四年来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身影,那一年来深深刻印在我心里却紧紧封存起来的身影。

“笑迎,崔笑迎!”我喊着,找着,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走过一个又一个窗口。猛然间响起了刺耳的铃声,铃声催人,急火攻心,铃声骤停,列车启动。

“笑迎,崔笑迎!”我喊着,找着,跑过一节又一节车厢,跑过一个又一个窗口。列车加快了速度,带动着我疾步前行。不!列车你停下来,停下来!不啊!一切都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笑迎!笑迎啊!”

终于,在这行进中的列车上,在那匆匆离去的前方窗口,闪现出了她的面容。

她听到我了,她看到我了。我奔跑着,我飞奔着,我从书包里掏出热水袋,举在手上摇晃着。车轮滚滚,车声隆隆,现在只有它,能替我说话了。

她笑了,我看到了她那圆圆的脸上,漾出了一对酒窝儿。

她哭了,我看到了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泪水盈盈……

站台已到尽头,列车呼啸而过。远了,远了,灰色的古城墙一动不动,绿色的列车犹如受惊的长龙,向前突奔。

雷劈电闪。暴雨降临。我呆立在站台尽头,凝然不动。

我的目光透过雨帘,追踪那远去的列车,直到它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雨雾之中。

雨水倾盆,浑身湿透,我呆立在站台尽头。凝然不动。

我的眼前只有两根铁轨,两根冷冰冰的铁轨,并行绵绵无尽,永远不能相交。

附记

一年以后,降临一场政治上的急风暴雨,崔笑迎被打为“右派”。

先是,她的父亲在“肃反”中被诬为“曾变节”,她为她的父亲辩护。后来,她又为马寅初的《新人口论》辩护,遂在“反右”后期被补划进去。从那以后,她跟所有同学再无联系。

“文革”初期,她被她的学生活活打死。

1998年5月4日,北京大学百年校庆,我们班的大多数同学重新团聚。在那个喜庆的日子,老班长却先让大家肃立,为崔笑迎等几位早离我们而去的同窗默哀。

武文斌作为系里特邀的贵宾,出席了庆祝晚会。晚会会场设在六院广场,我们曾经住过的体育馆,那高雅的大屋顶,就是舞台的背景。

北大百年校庆晚会,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叫“光明行”。

牵手

段宝林

作者简介:

段宝林,男,1934年生于江苏扬州。1954年入北大中文系,1958年毕业留校任教。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英国皇家艺术研究院荣誉院士兼客座教授,人类学与民俗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北京市文联副主席。著有《中国民间文学概要》《立体文学论》《民间文艺与立体思维》等。曾获中国文联“山花奖”、意大利人类学国际中心“彼得奖”。

我是搞民间文学的。民间文学在文艺科学中是一门新兴学科,属社会科学范畴。我爱人是搞航天火箭的,学的是电子自动化,这个专业在自然科学中是比较尖端的。我们两人在专业上可谓相距遥远,怎么会走到一起来呢?不少人很奇怪,不过我倒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常想:“如果沙漠要找爱人,一定会找大海!”不是吗?不光在专业上,就是在性格上,我也希望找一个与我自己不同心理类型的对象。我从小失去父母,养成孤僻的个性;而我爱人从小就能说会道,小学时就翘着嘴说长大了要做个律师,当外交部长。动静互补,正可以调节一下家庭的气氛,使生活更加丰富多彩,有利于下一代的全面发展。我们从小就熟识了。我爱人陈素梅,是我大舅的三女儿。大舅是电信局的报务员,抗战时期带着全家逃难到大后方。我爱人就是在这苦难的时代出生、成长的。她从小就吃过许多苦,在桂林、贵阳时,刚上小学,就帮父母摆小摊子补贴家用。有一次在油灯下切酱牛肉,不小心把手切破了,怕顾客看见血,慌忙把肉包好……1946年,他们才回到故乡扬州,同我一起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那时我小学刚毕业,她比我低三四年级哩。相见时,虽很幼小,似乎相互都有些朦胧的好感。她母亲和我母亲年轻时姑嫂关系很好,我母亲的病逝,使她对我更加爱护,我读书成绩好,更受到她的重视。记得在1947年夏天,她曾给我买过一件浅蓝色的香港衫,很漂亮的。她似乎很愿意让素梅多和我在一起。有一次,她派我们两人一起出去做一件事。我们俩走在路上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一前一后,走在高墙极窄的“一人巷”中,虽然没什么话,却有一种非常温馨、幸福的感觉。早已失去母爱的我,对任何一点怜爱,都是非常敏感的。

1948年,解放战争临近扬州古城,他们到镇江去了。1950年才回扬州。而此时我已参军离家。后来他们又迁居淮阴,我们也就很少联系了。直到1954年,我在上海考上了大学,大舅从报上看到了我榜上有名,特别高兴,知道我已到北大读书。直到1957年夏天,我三年级时,暑假回扬州,他才来信邀我到淮阴去玩玩。到了淮阴,见了素梅,我才知道,她已在淮阴中学高中毕业,已在苏州航专和南京航空学院仪表专业读书,高中时已入了党。她的性格还是活泼爽朗的,但在我面前却变得羞涩文静,成了一个秀美的姑娘了。

有一天,大舅母神秘地问我有没有对象,我说还没有,她说:“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我以为她要介绍素梅了,但不是,她介绍的是素梅的女同学,已在北大物理系读书的那位。后来我们见了面,有一些交往,觉得不够理想,也就没有谈成。其实,在我心目中素梅更符合我的标准。她内心也有同感,所以我回北京后就与她建立了通信联系,逐渐由少到多,每周至少一封,信纸也愈写愈多,后来我每周都要收到她一封沉甸甸的来信。写情书也成了我紧张的学习生活中非常高兴的事。她在大学时当了班长,工作很有起色,不久调整专业,转学成都电讯工程学院,距离更远了,但我们的关系却更亲近了。她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又兼任党支书,受到同学的爱戴。在信中常给我寄一些照片来,有在米格飞机前照的,也有在成都钢厂劳动工地照的。信中谈起班上的事,使我对她的一些同学也相当熟悉了。我们逐渐进入热恋之中,在信中倾诉衷情,互相鼓励,使我们在政治上、业务上都有了突飞猛进之感。

我当时在班上任团支书,为了向科学进军,1958年春,曾去北京师范大学学习他们集体编书的经验,回来后两个文学班决定共同编写《中国文学史》教材。为此还请师大中文系毕业班的孙一珍、张恩和来班上作了报告。我当时负责“导言”部分,写出了初稿。后来又参加现代文学史教材的编写,写信向上海作协的熟人孔罗荪、吴强等作家请教,得到强烈的反响。可惜因毕业在即,我们最后未能完成这些编书任务,后来全部移交给55级三年级同学去续写了。当时提倡共产主义风格,打破知识私有。55级写出了《红色文学史》上下册,出版后受到欢迎,我们也很高兴。这段历史现在很少人知道了,《红色文学史》确是54级先干起来的。而当年的我呢,在爱情之光的照耀下,对自己的任务兴致很高,可谓“投入”。

在1958年的教育革命中,素梅她们工科院校大办工厂。她们自己设计生产了收音机。后来我毕业留校,不久借调到市委大学部参加全国教育革命展览会北京馆的工作。成都电讯工程学院也来参展,素梅托她同学给我带来一台他们自己生产的收音机。此机小巧玲珑,音色很好。打开收音机,听到美妙的音乐小夜曲、安魂曲,就像素梅在身边一样。此机一直用了二十多年,没出过什么毛病。展览会在和平门外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旧址,这是烈士刘和珍的母校,我在此工作浑身是劲儿,早起沿和平门——宣武门——菜市口——虎坊桥的马路大跑一圈,哪怕是狂风呼啸的寒冬,我照样只穿汗衫、短裤在街上跑步,引来不少惊奇的目光。在我这内心的青春之火中,当也有爱情的成分吧。大学部的同志彭佩云、车孤萍、杨朝朔、肖锋等人对我的工作比较满意,曾提出要调我到市委工作。我说我还是热爱我的业务工作,民间文学教学更重要。他们也很尊重我的个人意愿,让我回北大继续教书。

当时要开一门新课《当代十年文学》,大家一人讲一部分,分给我的是“新中国的民间文学”和“新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两章。当时我25岁,从来没有上过讲台,所以备课特别认真,看了能找到的所有有关材料,写了许多笔记,然后又写了两个笔记本的讲稿。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没有现成的教材可以参照,全靠自己去创造,去填补空白,困难很多,但越困难,干得越起劲儿。爱情不但没有影响我的工作,反而成了某种激励的力量。有小诗为证:

爱情和理想

爱情是云彩,

在阳光下是火红的朝霞,

离开了太阳呢,

只是乌云一朵罢了。

作于1958年

爱人在远方

爱人在远方,

钢笔在手上,

把火热的激情,

倾泻在笔尖上。

作于1960年

此课为全系性的大课,在未名湖边楼上的一个很长的大教室上课。听课的有中外学生三四百人。我怀着一颗火热的心,终于走上了北大的讲台。讲稿写得太多,只能拣重点讲,并印发了讲授提纲。1960年,我作为文学史教研室的秘书,又组织了一个“文学讲座”,每人一讲,大家讲自己最喜爱的题目。第一讲是我讲《大跃进民歌中的巨人形象》,从美学上作了一些分析,因为讲得太激动,所以有一定感染力。当时总支部书记程贤策同志对我说:“四年级秦川同学说段老师讲得好,我想是哪个段老师呀?一想原来是你,好好干吧!”可是他们班上的洪子诚同学多年之后还有印象,说我的热情过分了,甚至使人起鸡皮疙瘩。这是当时真实的反映。

1959年暑假我到河南招生,这是古典文献专业的第一次招生。完成任务后我就回淮阴与素梅聚会。在淮阴,素梅的甲状腺小瘤子要动手术,在十多里路之外郊区的部队医院,大舅母委派我去照顾她。手术很顺利,病房中五六个病人都很友好。有一个李太婆,据说是个地主,但很会说笑话,常逗同病房的小女孩和农村妇女玩。小女孩也很活泼,谈谈笑笑,很有意思的,我记下了她们口中的许多生动语言。晚饭后,我和素梅去河边、林中散步,农村的风景很好,我们双双倚坐在草堆下,仰望东方一轮圆月缓缓升起,感到无限幸福。当时我感到内心诗潮涌动,爱情竟使一个书生成了诗人,一首首小诗滚滚而出,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当然是很幼稚的,只是反映了河边月下的情思余绪而已。现在一时也找不到了,其中一些意象还朦胧记得,如歌唱“雪里红梅”“手托卫星飞天的少女”之类。对爱情与理想的关系也忽有所悟,写下了“爱情是什么?阳光下,它是朝霞一片;离开阳光,它又变成乌云翻卷”等句子。“在热恋中歌唱爱情”的诗句是珍贵的,我把它珍藏起来,以致珍藏得难以找到了。但在我的心底,那一片阳光下的朝霞,永远不可磨灭。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在人生的道路上,为人类最伟大的理想共同奋斗,我们的青春年华都献给这人类最壮丽的事业,这是最幸福的事。阳光照耀下的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忧愁,整天沉浸在欢乐的气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