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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永远的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二百岁了,如果他活着的话。

但他短命,五十一岁,就谢世了。有人为他鸣不平,说,司各特的一生,如日中天;歌德的有生之年,就已享有不朽声名。然而,巴尔扎克在他生命中途,还未登上高峰,就溘然病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犟不过天。这样,按中国标准,他的年龄只能算中青年作家。若是与文坛诸老一桌子吃饭的话,肯定是敬叨末座的人物。可是,在人家那儿,他刚出道不久,就当上文学家协会的主席。他括着的时候,除了他欠钱的债主外,他是老大。他死了以后,那些向他讨账的执达吏(估计是税务局的稽查员或审计员),也到上帝那里去了。从此,他在文学史上,就是永远的老大了。

这位法国作家,真敢花钱,真敢借钱、透支,对他来讲,小事一桩,债主逼门,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请坐请坐,有话好说。说实在的,他的资产负债表的记录,不值得我们羡慕,他去世后丢下的一屁股、两肋巴的欠债,不得不由他新娶的俄国太太来还,这软饭吃得也颇令吾等须眉泄气。

另外,他还有一种过度的嗜好,不值得我们仿效。他那种拼命用黑咖啡提神的做法,对于他减寿可能起到不良作用。

有人统计过,他为写作大概喝了一万几千杯的咖啡。他的写作神经,受到太多的咖啡因刺激,多产高产是直接效果,早衰早逝则是间接效果,这是双刃剑,你得到了作品,也付出了生命。

但是,生命固然重要,作品应该更为了不起,正如雨果在他墓前演说中指出的:“他为我们留下的作品,一座高大而坚固,建立在花岗岩基石之上的丰碑。”这座丰碑,却是存在这个世界上,受到人们永远景仰。他的创作劳动,那塞纳河上渔夫所看到的终夜不眠的灯窗,这种劳作精神,对我们当代缤纷多彩的中国文学,说不定会有许多有益的启示。

他当文学家协会主席,不是靠上级任命,而是靠暗箱操作,不是靠嘴皮子卖大力丸的结果。他被称之为文豪,为大师,是他至今还有生命力的作品,得到尊崇的结果。巴尔扎克这座丰碑,经过二百年岁月的荡涤磨砺以后,如雨果所料的,仍然“闪耀着作者的不朽声誉”。看来,时间是文学的铁面法官。小孩子吹出来的肥皂泡沫,虽然能在阳光下闪现美丽的彩虹,可是,转瞬间便会化为乌有。

大概有泡沫经济,也就难免有泡沫文学,这也许是当代文学中的一道风景线。所以,出书必须炒,不炒小成书,作家不炒,出版社炒,出版社不炒,作家的哥哥妹妹们也要炒,已成时尚和惯例。炒书的同时还要炒作家,于是,文坛花絮,作家片断,与女歌星的婚变、女演员的情史,一齐在报纸的娱乐新闻版出现。不是忙着应付洋人的午夜来访,就是躲开狗仔队的年终追击,不是将赴外国接受铁十字勋章,就是出洋领取本年度比萨饼连锁店评比出来的文学奖。

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中国人失去自馨心了吗?》,起码在文坛,好像这种缺乏自信的遗患仍在,凡洋人一点头,马上这位作家就找到了大师的感觉,一举手一投足也有了大师的模样。这些年来,外国老娘婆不知替中国接生了多少个文学大师,一会儿这个是,一会儿那个是,结果也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失调?抑或由于洋奶水对中国作家产生水土不服的反应?至今弄不清楚这些大师多大程度是真,多少成分为假?所以,在分不清究竟是狸猫换太子,还是太子换狸猫的情况下,倒是应该寄期望于读者,不为炒作起来的喧嚣所动,回到古典,读一读巴尔扎克或别的经典作品,也许不失为浮躁中的一贴清凉剂。

因为文学作品究竟不是狗不理包子,只有剐出蒸笼就端上来咬一口,最为佳美,一凉了,汤凝油固,便味同嚼蜡。

《红楼梦》出屉至少有二百多年,至今仍然是一碟不可多得的佳肴,巴尔扎克写作的年代,相当于嘉庆、道光年间,比《红楼梦》的康雍乾晚上百年,他笔下的高老头,葛朗台,拉斯蒂涅、邦斯、贝姨……时不时地挂在人们口头。这就是名师制作的美味,只消品尝过后,那齿颊生香的记忆,会长久令人回味一样,说明好的作品永无过时这一说。

巴尔扎克,从出道起,一路走来,也是并不平坦的。

他刚刚写出作品时,难能免俗,还曾经化名一位什么伯爵,发表文章说“巴尔扎克先生的天才,在这两卷著作中露出了锋芒”。那是他对自己还不具备足够信心的表现。他早年把处女作呈献给一位法兰西院士,想得他的指点时,想不到得到的回答是:老弟,你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干作家这个行当。据同时代不太喜欢他的人回忆,认为巴尔扎克这个人,是个一文不名的家伙。甚至欣赏他的波德菜尔,也说巴尔扎克的文笔给人一种“冗长、拥塞、芜杂的感觉”。

他终于还是成了法兰西文学中的大师,这是实力的胜利,也是劳作的胜利,更是坚持理想直奔而去不迭目标决不罢手的胜利。托尔斯泰说他最推崇的三位法国作家,一、斯汤达,二、福楼拜,三,就是巴尔扎克。

我币知道法文版《巴尔扎克全集》,是多少卷?摞起来有多高?但中文版的《巴尔扎克全集》的新版本,一共三十卷,堆在那儿快一人高了,真教人打心眼里宾服。这三十卷,每卷以四十万个汉字计算,乘一下,应该有一千二百万字。这数量,也许我孤陋寡闻,好像在中国,还未见一位用白话文写作的作家,写出这许多的小说来。所以,“著作等身”这句成语,用于巴尔扎克,他是当得起的。

如果,再算一算他一生中,用来写作的时间,那就更让人肃然起敬了。从1829年,以巴尔扎克的真名开始发表作品起,一直到1849年,也就二十年功夫,写出了一千二百万字。

两者相除,他平均每年要写六十万字,如果再将他不停修改的字数也包括在内,当数倍干这个净值。据说,巴尔扎克的出版商,每次给他送校样,按他的要求,每页必须留下足够的空白,以便他修改,而且都要改上好几过甚至十几过才能定稿。“他的笔迹极难辨认,他就叫人用废旧铅字印成长条校样,然后在上面进行大量修改,修改之多使出版者不得不把修改费用算在巴尔扎克的账上,‘排字工人干巴尔扎克的活儿好比苦役犯服刑,干完这份苦差再去干别的工作,简直像在休息。’”(见莫洛亚《巴尔扎克传》)我们可以从人文社出版的这部传记张守义先生设计的封面,用作图底的手稿上,那密密麻麻的改动痕迹,得到佐证。

在中国,自打曹植写了他的《七步诗》后,文人们很为落墨不移的捷才自负,假如是王勃的话,一挥而就《滕王阁序》,站起来,背着手,在都督阎公面前吹上两句大话,应该承认,他拥有这份说嘴的资格。而现在有些才子,本钱不大,作品一般,感觉却异常之好,洋洋得意于自己那一字不改的“功底”,一过即成的“天分”,其实哪怕他投五回胎,也不见得就变成王勃。如果此话私底下说说,图一个嘴痛快,也则罢了,还要在文章里自吹自擂,就不能不令人齿冷。比起这等吹公,巴尔扎克自然惭愧,但他不惮修改的认真精神,虽然折磨了曾经为他排字印刷的工人,但也感动了他们。他死后,在他送葬的行列中,据《巴尔扎克传》中的引文,“那些长期同他在一起,为他排字的印刷工人在人群中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这倒也是文学史上的一段难得的佳话。

巴尔扎克二百岁了,最早将他介绍给中国读者的,倒是反对白话文的林纾。看来只要是真大师的好东西,无论旧派和新派,都能识货。鲁迅先生在1934年的《申报》的《读书琐记》中,更是给这位大师以极高评价:“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他的结论是:“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

毋庸置疑,从本世纪起,在中国文学界,巴尔扎克便是一个响亮的名字。

严格讲,中国现行的白话文小说的写法,与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小说,诸如《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并无太显著的血缘关系,不像是嫡传。相反,与西方小说的师承关系,更一脉相通些,可以找到很清晰的姻亲渊源。就以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论,这是中国第一篇现代意义的小说,从题名,到题旨,到结构,甚至到语言,更多的不是继承传统,而是对西方的借鉴。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学的成长、发展,几乎每一过程都受到欧、美,包括旧俄、日本等文学的深刻影响。

所以,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先是北平为中心,后是上海为中心的大多数中国作家,一无例外地从西方文学中汲取营养,提抉技巧,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成立之后。此后,由于人们习惯用政治标准衡量一切,文人乖巧者多,又特别善于自律,西方文学便日见式微。苏联文学登堂入室,巴尔扎克也就悄没声地退到书架的次要位置。及至“文革”,封资修三个字,差不多把所有书籍都囊括在内,扫荡殆尽,只能用呜平哀哉四个字来概括那时的惨状了。

巴尔扎克逝世后的一百五十年以来,世界文学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辉煌的十九世纪欧洲现实主义,对于今日还在写作的作家来言,已经是具有相当古典意味的文学了,时下新锐的年青一代,或许对近年去世的女作家杜拉的名字,会感到更为亲切一些。这种缺乏对西方文化的系统学习的现象,与十年“文革”所造成的隔阂,不无关系。因此,和年青作家谈论高老头、葛朗台、拉斯蒂涅、邦斯、贝姨的话题,恐怕会像“白头宫女话玄宗”那样的生疏了。

我记得最早读过的《高老头》和《欧也尼葛朗台》,并非傅雷先生翻译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他译的巴尔扎克著作,成规模,影响大,但印数很少,随后也就从书店消失了。但我们这些开始写作的一代人,他的书曾经是爱不释手的范本。他作品中的逼真传神的写实手法,汪洋恣肆的史诗场面,壮观浩瀚的人物画廊,锐利深刻的思想锋芒,都是我们努力企及而始终也难以达到的高度,他的作品对那一代作者的启蒙作用和今天流行的新小说派、后现代主义、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对当代中国新兴作家所产生的吸引力,是同样不可低估的。

改革开放,国门打开,人们眼睛一亮,在文学领域里,这世界上敢情还有很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事物。当卡夫卡、萨特、加缪、西蒙、素尔仁尼琴、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昆德拉……这些名字甚嚣尘上的时候,那个“一副面包师的相貌,鞋匠的身段,箍桶匠的块头,针织品商人的举止,酒店老板的打扮”的巴尔扎克,在这二十年里,好像也从未成为文学界关注的热点。

这也怪不得,文学的趋时务新,是文学进取的必然。文学有一点类似时装革新的成分,到了换季的时令,自然要推出更时新的设计。但文学又不完全等同于时装表演,刚上市的款式,必定是价值昂贵,好销抢手;不入时的货色,必定要从橱窗里撇下来,打折出售。时装是这样的,文学却不应该是这样的。

文学有竞争,自然也就有淘汰,作品有不朽,自然也就有湮没。但淘汰也好,湮没也好,和文学是否新潮或者制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无论文学怎样千变万化,其本质的部分,也就是时代要求于文学的,历史要求于文学的,以及审美功能所要求于文学的等等,这些应该是文学中必不可少的功课,大概是不会太变和大变的。因此,真正的文学,永不过时,巴尔扎克不会热到沸点,大红大紫,但也不会冷到零度,无人问津。

新时期文学二十年,那种昙花一现的盛况,令我们雀跃过多少次,兴奋过多少回,但到了如今,那些“一举成名天下闻”的作家,依旧忙得脚下生风,屁股冒烟,可他们那些作品早就被人遗忘,放在旧书店里的书架上,也积满灰尘,面目可憎了。

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大多数作家是要过时的,如果过了十年,读者已经记不起他写过些什么,是很正常的,如果过了五十年,人们甚至记不起来这位作家的名字,也不必奇怪。这样的文坛过客,多如过江之鲫,有的在文学史的夹缝里,偶尔留下一个名字,也不是没有可能。正如演员表上饰演匪兵甲,匪兵乙、老乡甲、老乡乙的小角色,记住名字又如何,还不是舞台上一个过客而已。我一直想,做一个群众演员,陪着北京话叫做“大腕”的“名角儿”,“得儿令枪”地跑一回龙套,也没有什么不好。契诃夫的“大狗叫,小狗也要叫”的名言,是很有道理的。

舞台上不可能全是主角,统统是主角的话,每一位都抢戏,这台戏干脆就演不下去。任何时代、任何地域的文学事业,都是由极少数大师级的作家和绝大多数非大师级的作家,共同来完成这场演出。大多数作家像过眼烟云一样,过去也就过去了,即或五十年间名噪一时的作家,到了一百年后,未必还能保持往年的风光。文学史上的名字,会长期保留,但读者的萃取率,随着时间的推移,相隔愈远,筛选愈严,很多作家都会从普通读者的视野里消逝,很无情的。《全唐诗》有数万首诗,有数千诗人,你能记住的,还不是那几位诗人那几首诗?所以,1799年出生在图尔城的巴尔扎克,二百年过去了,还有人纪念他,研究他,还有出版社出他的书,还有读者买他的书,能得到这样的不朽,只有极少数拥有天分和才华的作家,只有在作品中永远焕发着生命力的作家,才能获此殊荣。

像巴尔扎克这样的文学大师,称得上“高山仰止”了。

他真是一座山,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这座山,能够使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多层次,多侧面,多角度地体会他;这座山,能够使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人宝山,决不会空手而返并获得良多教益。这种使后来人永远有话好说的作家,那才叫做真正的不朽。

这位法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在他二百岁生日的时候,还被人津津乐道,就因为他笔下那波澜壮阔、多姿多彩的画面,对我们具有吸引力,就因为他在创作中投入的劳动,不停燃烧生命的热忱,对我们具有鼓舞力,而他在作品中那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与时代契合的精神,对我们同样经历过复杂、艰难、动荡、险阻的大半个世纪的中国作家来说,或许更具有启示意义。

生于1799年,死余1850年的巴尔扎克,他生活的半个世纪,是法兰西近代史上的多事之秋。他短促的一生,几乎经历了拿破仑帝国,路易十八封建王朝和老拿破仑侄儿路易波拿巴的第二帝国。他的这部冠之以《人间喜剧》总标题的庞大史诗,全景式地反映了剧烈动荡的社会变革时期,从巴黎到外省,从贵族到平民的法国生活。如果赞美《人间喜剧》写出了一份形象化的法国十九世纪的历史,巴尔扎克是当之无愧的。

其实,二十世纪,中国土地上的风云变幻,不见得比巴尔扎克时代的法兰西逊色,中国作家的所经所历,不见得比巴尔扎克差池到哪里去。但我们中国的《人间喜剧》式的大作品,却还在孕育的过程中,只有待之以来日了。

这样的期待,也许未必可取,作家不是史学家,文学作品也并不承担记载史实的任务。但是,假如作家的创作,与他生活着的那个时代,稍稍扣紧一些;与大多数的人的心境,稍稍融合一些;与社会跳动着的脉搏,稍稍同律一些,如巴尔扎克那样,用生命去燃烧手中的笔,去触摸世界,去感知时代,给后人留下一份历史的印述,岂不是在纪念这位大师诞生二百周年的时候,值得我们闲来无事,不妨思考一下的事吗?

巴尔扎克之所以永远,这恐怕是很重要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