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银河:我的心灵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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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阿·尼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

作家的大手笔一下子抓住了时代的特征。他的作品使人感到一个好的作家应生活在有特征的时代,又能以敏锐的感觉来感觉到这些特征,同时能够贴切地表达出这些特征。作者用两对情侣的对比,其悲剧和幸福的结局的对比,表达了一种观点,即堕落的、肉欲的动物心理是低级的,无乐趣的;而高尚的人们的爱情是存在的。这是两种相距甚远的东西。俄罗斯作家大都有一种扬爱贬性的倾向,其实,爱和性常常是无法截然分开的,更不应当将二者做高尚与低级的区分。

仿佛有人凑在她耳朵边告诉她,叫她忘记一切,叫她糟蹋一种宝贵的东西……她忽然一心一意地要放纵自己,让自己无牵无挂:我活着,我恋爱。快乐,生命,整个的世界——都是我的,我的!

——如果所谓宝贵的东西是指童贞,那这实在是一种相对陈旧的想法,来自传统习俗。恋爱和性活动是健康的人类活动,快乐并非罪恶,也并不是对人的玷污。

我只是必须告诉你,我热烈地疯狂地爱着你……这种感情可把我完全弄得粉碎了……我简直连一点儿自尊心都没了……

——当爱发生时,有时人会把自己的价值大大贬低。

你往自己的内心深处探索一下,就会发现在偏见和虚伪当中,有一种自然的、健康的肉欲在你心里头发光。

——肉欲是自然的,健康的,是来自健康人体的一种健康的欲望。可惜,五花八门的宗教、伦理、道德为人类这一健康的欲望平添了过多的压抑、焦虑和完全错误的负面评价。

我们只是些蝴蝶,这是我们的悲剧。我们著书,搞政治,即使是为良心所驱使,也只是消磨时光罢了。

——做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是消磨时光,即使是出于极其高尚的动机去做的,也不过是消磨时光罢了。这个论断令人绝望,但是此话是充满洞见的大实话,点破了关于生命的一个令人痛苦的事实。

旧的生活似乎已经没法忍受,人们都以幸灾乐祸的疯狂来欢迎这一次战争。

——革命前夜的社会心理:压迫太深,人心思变,宁肯发生大破坏,也不愿意继续忍受旧秩序。

我的恋爱没有成功,柔情在心里冷却了……

——此句精彩如诗。

岁月会消逝,战争会结束,革命会沉寂下去,只有一样东西是亘古长存的,那便是你那仁慈的、温柔的、亲爱的心……

——与所有其他的事情相比,爱情才是人们生活中永恒的主题。

革命、战争、动乱与爱情的不协调:现在一切都很模糊、混乱而且矛盾,与那种幸福一点不相容。要心安理得地说一句:“我是活着的,我是幸福的,我的生命将是光明而美丽的”,每次总要费一番劲。

——在某个时期,革命、战争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喧宾夺主,个人的幸福和生命的美好退居次要地位。人们只能等待这个时期过去,有的人一等就是几十年,比如说那些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人,好不容易等到时代变迁,他们已经垂垂老矣,悲惨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只要看到人民很幸福,什么体制我全能迁就。

——人民幸福是最终的衡量标准,一种体制无论有多少弊病,只要它还有改善的可能,就可以迁就,因为它之所以能存在,是无可更改的历史积淀的结果。

他生就一种特别温和的眼光——对一切事物,只看到最美丽、最崇高的一面。

——这是一种优雅的态度,因为很多事物都有不同的侧面,只看美好的一面虽然并不是客观的观察,但是至少可以使自己有比较好的心情。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

——有赎罪情结的俄罗斯知识分子总是准备受这样痛苦的洗礼,中国的知识分子在1950年代也经过杨绛先生所说的“洗澡”,但是心情不是像俄罗斯知识分子那样的悲壮,而是有更多的自嘲和尴尬。

你应当把你的心放在铁砧上,然后再放回火炭里,然后再放到大铁锤底下。

——要让心经受并习惯于严酷的打击,使它变硬。这个变化虽然是必须的,但是它是好的吗?人类难道不应当尽量保持同情、怜悯这些柔软的东西吗?如果所有的人的心都变硬了,人与人的关系将彻底变成狼与狼的关系,社会上盛行的只能是弱肉强食的丛林哲学。

俄罗斯人民、俄罗斯国家的历史是奇怪而特别的。使欧洲世界惶惑不安的、空前而大胆的事业实现了,欧洲恐惧而愤怒地注视着这个东方的怪物,既弱小而又强大,既贫穷而又无比的富裕,从它那黑黝黝的深处产生出一整套宇宙规模的思想和理论。

——人类第一个不同于资本主义规则的社会被俄国人最先创造出来,在一开始,它让人激动,让人憧憬,但是随着斯大林主义的形成,这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试验最终宣告失败。

他们同居的第一夜,没有睡着,在默默的仿佛苦难一样深深的亲吻中度过,反复地说着古老的可又永远是新鲜的话,惊异于天下的一个奇迹——一切最温柔的和一切最刚强的相结合,晒黑的、健壮的手指和白皙的、纤细的手指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仿佛苦难一样的亲吻”是一个震撼人心的短语,从来还没有一位作家这样来写亲吻。敬佩。致敬。

在他,是对她怀着渴望的喜悦;在她,是感觉到他喜悦的渴望。

——男人渴望女人,女人被男人的渴望所感染;男人追求快乐,女人因男人的快乐而快乐。这个描述虽然符合一般的两性心理,但是其普遍适用性仅限于传统文化中的男女。在现代的经过性革命的两性心理中,此话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修正为:在他,是对她怀着渴望的喜悦;在她,是对他怀着喜悦的渴望。

天下再没有比俄罗斯女子更美好的了……感情真挚,自我牺牲,喜好爱情,必要时却很勇敢。

——作者接触过别的民族的女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