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山作证:江西省移民扶贫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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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失衡的天平(3)

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读书,孩子们都非常自觉、非常刻苦、非常用功。因为家长们挑着柴火送他们上学时,一路上反复念叨的就是:大细崽,你一定要好好念书,给家里争口气。念好了书,考上大学,走出这大山。“走出大山”于是成为一个终极梦想,诱惑着山道上的每一个学生。真正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黄镜明说,他们那个班上的孩子,后来许多人考上了重点院校。

黄镜明大学毕业后回到安远,起初从事的是教育管理工作。他感叹说,在安远,还有许多孩子的读书条件像他当年一样。所幸的是10多年前他老家半天堂村终于有了一所小学,本村的孩子读书不用像他儿时那般辛苦了。问题是小学里还有外村的孩子就读,这些小孩是从40华里之外的大山深处赶来的。每天天还没亮,学生的父母便起身,为孩子准备两顿的饭食。孩子将饭食拎在手里,背着书包上路,走上3个多小时,到了学校才开始吃早饭;中饭嘛,自然呆在教室里吃。春、夏、秋三季还好,到了冬天就难办了。饭冷菜冷,手冷心冷,咽下去的饭菜仿佛冰砣,老半天还卡在喉咙里不得下去。长此以往,小小的孩子都有了胃病。下午下课后,这些孩子又得走上3个小时的路,直到天黑才能赶回家里吃晚饭——别说孩子,大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又有几人能够长期坚持呢?黄镜明表情忧郁地说。

采访中,黄镜明还讲述了一个让人难过的例子。他老家邻村竹湖村胡德发的儿子,15岁时读初中了,由于就近没有中学,只能到30里外的邓坑中学去读书。那一年恰逢雨季,老天成日哭哭啼啼,怨妇般淌着流不完的泪,山上的千沟万壑皆水流汹涌。那天胡德发的儿子去上学,路上遇到山洪暴发,把原本可以踏石而过的山涧淹没了。面对滔滔浊流,孩子犹豫了半晌,返回家吧,已走了大半路,划不来,去学校嘛,这涧流又成了拦路虎,孩子思前想后的,终于还是一咬牙,抬腿纵身往对岸跃去。不料一个趔趄,他猛地滑落在激流之中。深山寂寂,只有岸边的老树看见了孩子绝望的挣扎。又一个浪头打过来,孩子沉入了浑黄的水中,再也没有冒头。一个花季生命就这样被温柔而又残暴的河水给湮灭了……

习颜、邓龙辉的读书往事

习颜,是宜黄县东陂镇江背村村民习玉林的女儿,如今常年在浙江一带打工。对于自己打工之前的时光,她记忆犹新。她说,自家住得实在太偏了,小时候买包盐也要跑到东陂街上去,来回一趟要5、6个小时,所以,村里人很少到镇上去。父母亲到街上买一包化肥,由于路途太远,要分两次才能挑上山。而农田里用的化肥又不止一包两包,所以父母亲一年仅挑化肥就要往返多次,光凭这一印象,她就感觉到爸爸妈妈维持这个家好辛苦。

习颜家住在章山自然村,从村里到学校,全是崎岖的山间小路。9岁时,家里送她到学校读书,可学校却让她从学前班读起。学校的理由是,像习颜这样家住大山里的孩子,不能保证每天都准时到校,所以先要上学前班,打下一定基础再正式读一年级。当时她们的自然村有10户人家,上学的只有她和堂姐两个人。

每天天刚蒙蒙亮,两个小姑娘就结伴下山了。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杳无人迹,只有风一阵一阵刮过,激起林涛的应和。林涛似乎有意要和她俩作对,时而在左边呜咽,时而在身后吼叫。伴随着不知名的鸟鸣,和树丛中不时闪过的野兽身影,她俩吓得要死,心跟打鼓似的,坐在教室里半天还静不下来。到了冬天的时候,天黑得早,放学时她俩经常走夜路,那种惊惧,不是一个怕字就可以形容的。重峦之中,两个瘦弱、天真的小妹子胆战心惊地走着,松明子火把和电筒光照不透夜的黑暗,夜色便铁衣一般紧紧地箍在她们身上,并一点一点地勒进心里,让她们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年少时最贪觉,可习颜却没有一次赖床的记忆。每天早早地起来,走上将近2个小时的山路,到学校时已上完了2节课。老师和学生们对此习以为常,习颜她们也习以为常。问题是长此以往,她们的学习越来越差,根本无法跟上进度。每每说起这点,老师、家长和孩子只有一脸的无奈。

尽管如此,习颜和堂姐还是坚持下来了。她俩带中饭到学校吃,学校里没有热饭的条件,夏天不用热就这么吃,问题不大,可一旦到了冬天,带去的饭都冻成了冰坨,根本没法吃,所以每到冬天,她经常不吃午饭,少女如花的颜色中便有了一丝显而易见的萎顿。这是生活的痕迹,张扬而霸气地驻在她的双颊,让父母看了心疼。

习颜就这样勉强读完了中学,毕业后,她和同学一起去了浙江,在那儿的厂子里打工。城市的灯红酒绿热闹了她的双眸,却始终抹不去她对家乡的黑白记忆。而说到过往的岁月,她印象最深的,就是自己读书的那段经历和山区生活的辛苦。

与宜黄县连绵起伏的山脉紧密相连的乐安县,也有着许多和习颜一样的孩子。乐安县坪溪乡山坑村村民邓龙辉讲起他们那儿的上学难,同样不堪回首。他家位于山坑村山上,与其他几个自然村共有一个教学点,教学点上只有一个老师,这个老师是本村人,初中毕业后被留在当地教书。十几个孩子分成几个班级,采取的是城里人陌生的“复式教学法”,即在同一间教室里时而给一、二年级的学生上课,时而给三、四年级的学生上课。老师虽然只有那一个,却身兼数职,上一节课教语文,下一节课教数学,再下一节课,可能又教美术了,这种教学点的质量可想而知。由于学生数量太少,教学质量平平,这个教学点后来撤消了,学生们只有到严杭村委会所在地的村小上学。

说起来山坑村距严杭村小只有5华里,但山路弯弯,坡陡路险,典型的望山跑死马。邓龙辉当年走完这五华里要花上足足2小时。所以从小学三年级起,他就开始住校。学校条件简陋,根本没有为学生准备的床,小孩子夏天睡地板,冬天太冷了,就把课桌拼起来睡。吃饭也是自己带。严杭村小倒是有食堂,饭可以搁在学校食堂蒸热了吃。但菜得从自己家里带,一吃就是一个星期。学生们大多家贫,条件有限,只能带些豆腐乳、霉干菜一类的“长命菜”。许多学生吃到最后闻见豆腐乳、霉干菜的味道就作呕,正在长身体的山村孩子,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单薄、瘦小了。他们背着书包在山路上跑动时,就像一个个移动的小黑点,让人看了心酸。

高山和苦水

许多长期生活在西北地区的人到了江西,都会为这里的山明水秀而动情。呼吸着大地上湿润清新的空气,他们会感到空气是香的,吸一口到肺里,只觉得浑身舒坦。喝一口用山泉水煮的茶,会品味到水是甜的,喝一口到嘴里,全身的毛孔都洋溢着喜悦。看一眼青翠的山,眸子顿时变成了两颗绿玛瑙,闪烁出美丽的光泽。江西,在许多人眼里,是一块美玉似的土地。

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江西全境共有大小河流2400条,总长18400千米,河流总面积71.86万平方千米。江西的河流绝大部分汇入鄱阳湖,形成鄱阳湖水系。鄱阳湖水系以赣江、抚河、信江、饶河及修水五大河流(水系)为主体。全省主要河流水质基本良好,达到国家II类水质标准。

江西还有众多的灌溉水库,总数近万座。其中大、中型水库260多座,小(一)型水库1439座,小(二)型水库8080

座。庞大的水库群成为江西防洪工程体系和水利基础设施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保障国家粮食安全和人民饮水安全,发展农村经济、改善农民生产生活条件和生态环境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青山不老,绿水长流,这是江西人的骄傲与自豪。

但是,现实总是有特例的。在江西有些地方,高山苦水,对当地百姓来说,曾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

鄱阳县田贩街有个何彭村委会,这个村的岭上村小组和芙蓉山小组,都在离村委会约5公里远的芙蓉山上。芙蓉山海拔虽不高,但是自然条件比较恶劣。除了交通、上学和就医不方便外,这两个村有一个共同的问题,那就是饮用水的问题。由于没有河流和水库,这2个山村的饮用水都必须打井,但是长期以来,井里打出来的水肉眼看不出什么问题,可是烧开之后稍一沉淀,水中便有一层鲜明的黄色沉淀物,用这种水做的饭,也呈黄褐色。

长期饮用这种水,对村民们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比如村民何牛喜和彭承红,他们的父亲都是很早就患了病。何牛喜的父亲何义宗1993年患有风湿病,后来越来越严重,目前瘫痪在床,生活基本上不能自理。彭承红的父亲,原来身体很好,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可得了肝癌,从发现病情到去世,只有不到7个月的时间。彭承红的大伯则得了肝腹水,后来转为肝硬化了。村民们杂七杂八的病不少,开始还以为是各人身体的原因,后来经人提醒,他们把把根源定在了饮用水上,并取了水样送到乡里,乡里又请有关部门进行了化验,这才明白地下水中含有某种矿物质,饮用之后会导致人的身体发生病变,于是,村民们都不再敢饮用村里的井水,而是到离村3公里远的水库挑水喝。一日三餐离不开水,洗洗涮涮离不开水,为一担水,村民们得来回走上6公里,挑水成了沉重的劳役,而且是日复一日、无法推卸的劳役。久而久之,水成了某种令人害怕的东西,挑水则成了一种惩罚!个中艰辛,是打开龙头就有水出的城市居民无法想象的。

何彭村的例子并不是独一家,在江西的一些深山矿区,也有过类似的传闻,只是我在写本书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做更全面的调查。

淙淙的山泉没有给何彭村带去幸运,滔滔的赣江则让自幼生长在船上的肖六秀感到了水的凶险。当我在赣州市扶贫和移民办刘主任的带领下,前往赣县大田移民新村采访时,79岁的肖六秀坐在竹椅上,瘦小的身躯因回忆而缩成一团。

我们苦啊,祖辈都在赣江里打鱼,没有土地,没有住房,户口本揣在身上,卵鬼崽基本不上学。怎么上学啊?我们住在船上,船就是我们的家,哪里有鱼往哪里去,寻食寻着要紧,哪里顾得了细鬼上不上学?我是在船上生的,我爷佬当的接生婆。想想我娭姥,真是命大,万一难产她就活不了啦!解放以前,我们是随着洪水和鱼汛四处跑,远的时候到了南昌。解放后成立了渔业队,全赣县沿章江、贡江、赣江、桃江的8个乡镇有8个渔业队,总共有1200多人,我们这些人还是打鱼为生。1971年国家搞了一次渔民上岸,对,主要是政府看到我们的孩子读书不方便,就帮渔民在岸上建了房子,每户建房补一千元,我们渔业队当时有15户人家,总共补了15000块,那时也算多了。我们15户人家自己出工出力,用国家补贴的这部分钱,给每户盖了一间住房和一间厨房,让老人带着小孩住在岸上读书,我们大人还是四处漂。那些离不了爷娘的细伢崽也跟在身边,你说什么?呆在船上危险不危险?当然危险了!我们渔业队有不少人家的孩子都掉江里淹死了。1993年农历的3、4月份,我的四儿子和儿媳妇带着小孙子肖海宝到万安打鱼。我儿媳妇在船外的甲板上做事,小孙子在船舱里玩,3岁的孩子很好动,也不晓得哪里去得去不得。大人都在忙,小孙子颠啊颠的跑到了船边上,一不小心掉下去了。我儿子和儿媳妇还不知道,是旁边船上的人看见了喊他们。那时刚下过几场大雨,水很急,等我儿子、儿媳妇去救的时候,孩子早给冲得不见踪影了。我那海宝长得好标致,脑子灵光,嘴巴甜得很,见了我就“奶奶”、“奶奶”喊个不停,唉,可惜了呀!后来我问了神道,说是他的名字取坏了,叫海宝,那还不给海龙王收了去哇!

肖六秀是童养媳,3岁时嫁到曾名金家中,她这辈子在船上生了12个孩子,头胎和老三夭折了,其余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只是成长的过程充满危险。她说她所有的孩子在幼时都曾经掉进河里,救不救得到,完全看运气。她的二儿子曾祥富就命大,掉进河里三次了,每次都幸运地被人救起,真是个命大福大的孩子。

记者同志,你晓得啵,我那时细鬼多,家里穷,反正在船上也没人看得见,细鬼们白天黑夜都是打赤膊,没有衣服穿的。我们特别怕刮风下雨,那么小的船,怎么遮风挡雨啊?雨一来,我们全成了落汤鸡。你说捕鱼?那时候没有这么多网,我们放鱼钩,晚上放钩白天去收,一个大挂钩上有多个小钩。有时候能收几十斤鱼,有时一条也收不到,靠天吃饭。我们在万安打鱼时翻过船,还好命大,都活着回来了。我们有捕捞证的,到当地登记之后才能打鱼。现在我们这条江上修了个居龙滩水电站,没办法打鱼了。没水的时候没鱼,有水的时候鱼又给冲走了。幸亏政府安置我们了,我们还可以去打工啊,不然怎么过日子呢?

听肖六秀说这番话时,我们一行坐在肖瑞服家里。正是七月流火的季节,屋内倒还阴凉。白晃晃的阳光照在院坪上那堆渔网上,空气中漾着浓浓的鱼腥味。肖六秀干皱如核桃的脸在鲜亮的光线中蔓生出几缕忧伤。说到这个问题,这时坐在肖六秀旁边默不吭声的肖瑞海开腔了。老汉今年61岁,世代打鱼为生。碧绿的江水养育了他,却也夺去了他的至亲。他有一个女儿,3岁时在下汶村的桃江河上,和肖海宝一样掉河里淹死了。他叔叔的女儿、他的堂妹在船上生了病,因为当时风大雨急,附近又没医院,来不及看医生,结果死在船上。小小的船儿成了他们终生的舞台。

记者同志,我们渔民好可怜呐,好多人是在船上生的,一辈子没在岸上走几步,最后也是在船上死的。船那么小,一家人要吃住,还要放渔具、放鱼,平常没蔬菜吃,夜晚看不成电视,买了收音机很多地方也听不到,更看不到报纸,人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像野人。

肖六秀絮絮地说着,肖瑞服的脸上有了浓浓的慢忧伤。肖瑞服是肖六秀的侄子,我们采访时所在房屋的主人,虚岁50的他明显比肖六秀、肖瑞海更具文化色彩,因为他读过一个学期的书,还在渔业队当过出纳。说起自己的身世,他的脸上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他兄妹7人,除了最小的妹妹是在岸上的房子里出生外,其余的全在船上出世。肖瑞服出生时父母在桃江上打鱼,是母亲用自己的双手将他接纳到人世的。肖瑞服的另外四个弟妹也与桃江有缘,降生后第一眼看见的即是美丽的桃江风光,他的五妹“眼界”比他们开阔多了,因为五妹出世时父母的渔船正好漂到了赣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