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中国传统文化选编(文心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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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时序

“原文”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咏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尽其美者何?乃心乐而声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圣敬,“猗欤”作颂。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虱,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啴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

“译文”

时代不断地演进,质朴和华丽的文风也跟着变化。古往今来的写作情况和道理,大概还可以论述一下吧?从前在唐尧时期,恩德隆盛,教化普及;所以老百姓做《击壤歇》,儿童们也唱《康衢谣》。接着是虞舜时期,政治昌明,百姓安闲;于是舜写了《南诗》,群臣也与他同唱了《卿云歌》。这些作品为什么那么完美呢?主要由于心情舒畅,所以诗歌音调也是安乐的。到夏禹治理好国土,各项工作都走上轨道,所以产生了歌颂的作品。商汤英明严肃,因而出现了《诗·商颂》里的《那》诗。后来周文王恩德隆盛,这时《周南》中的诗篇,体现了当时作者勤劳而无怨言的思想;文王以前,大王的教化很淳厚,所以《豳风》里的诗歌表达了作者快乐而不过份的心情。但是后来厉王、幽卫时期政治黑暗,因而《大雅》里的《板》、《荡》等诗充满愤怒;平王时,周室渐渐衰落,于是出现了情调悲哀的《王风·黍离》。这些歌谣写作的道理,是和时代一起演变的;时代像风一样在上边刮着,文学就像波浪一样在下边跟着震动。到春秋以后,列国群雄互相争战;儒家经典不被重视,诸子百家风起云涌地出现了。这时韩、魏诸国以武力为政,燕赵诸国相信权谋;而秦国对于韩非所谓五种害国的蛀虫,商鞅所说五种害国的虱子,都控制得很严格。只有齐、楚两国还颇有文化学术:齐国准备了大公馆,楚国扩大了兰台宫,来款待贤人;孟子到齐国去做贵宾,荀子到楚国去做兰陵令;所以齐国的稷下就传开优良的风气,楚国的兰陵也形成美好的习俗;邹衍以谈天称著,驺以文才驰名;屈原的诗篇更可媲美日月,宋玉的文采也美如风云。从文采上看他们美好的言论和著作,简直超过了《诗经》;可见他们光芒四射的幻想,来自这时纵横驰骋的不平凡的风气。

“原文”

爰至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沉,亦可知己。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徵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余采,莫与比盛。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之轶材,发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底禄待诏。自元暨成,降意图籍,美玉屑之谈,清金马之路。子云锐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艺,亦已美矣。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

“译文”

到了汉代,继秦始皇焚书之后,高祖仍崇尚武事,戏弄儒生,忽视学术。虽然他只草创了礼仪和法制,没来得及讲究《诗经》和《尚书》,但还能写出《大风歌》和《鸿鹄歌》,可以说是上天赋予的杰作。到了惠帝、文帝和景帝时期,对经学的研究虽已兴起,但不重视作家,如贾谊、邹阳、枚乘等重要作家都压抑在低级官位上,也就可见一斑了。到武帝时,很尊崇用儒学来润饰大业;礼制和音乐都发出光彩,文学创作也活跃起来:汉武帝在柏梁台上欢宴群臣而赋诗,在黄河岸上作关怀百姓的《瓠子歌》;用蒲轮的车子去邀请枚乘,用盛筵款待主父偃;提拔对策好的公孙弘,称赏善于草拟奏文的倪宽,砍柴为生的朱买臣做了会稽太守,曾经洗涤酒器的司马相如也成了中郎将。此外,如司马迁、吾丘寿王、严安、终军、枚臬等人,口头上既善于应对,写作方面也很丰富;他们遗留下来的成绩,谁也比不上。以后昭帝和宣帝,都继承了武帝的功业,使学者们活跃在石渠阁中,有空还聚会写作,因而集合了不少辞赋的能子,创造了文辞华美而又能启发人的作品;于是王褒等人,都做了官。从元帝到成帝,很注意古书,也重视高明的议论,打开了金马门来搜罗人材。这时扬雄努力写赋,刘向整理经典,都是很好的了。从汉代开始到成帝、哀帝,虽然超过了一百年,作家也有了很多变化,但大概的趋势,都是学习《楚辞》,屈原的影响,显然是存在的。

“原文”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及明章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自和、安以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皇羲》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驩兜”,蔡邕比之“俳优”,其余风遗文,盖蔑如也。

“译文”

从哀帝、平帝政治衰败以后,光武帝重建东汉王朝;他只惦记着准能得到天下的预言,却不关心文学艺术。但是杜笃因诔文做得好就减免刑罚,班彪因起草奏文被赏识而做了县令;可见光武帝虽然没有广泛搜罗文士,但也没有完全不理会。到明帝、章帝两朝,较为尊崇儒学;在辟雍里学习古礼,在白虎观研究经学。这时班固撰述国史,贾逵作《神雀颂》,刘苍写了不少好文章,刘辅也著了《五经论》。天子与藩王的典范,就发出相互辉映的光彩了。从安帝、和帝以后,直到顺帝、桓帝时期,则有班固、傅毅、崔驷、崔瑗、崔实、王延寿、马融、张衡、蔡邕等大量作家。此外,还有不少大儒,他们都颇有才华,其中文章做得好的,就不必一一列举了。不过东汉作家走的道路和以前不同,他们在文采和思想内容上,是依据儒家的经典,这是因为他们有政治经验,又不断讲述经学,所以渐渐接受了儒家的影响。后来灵帝喜爱文学,曾著《皇羲篇》一书,并召集文士到鸿都门写作。可是乐松等人,却引来一些不学无术之辈,所以杨赐称之为“驩兜”一类的坏人,而蔡邕则比之于弄臣。他们的文风和作品,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原文”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斡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徵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含章,动言成论。于时正始余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

“译文”

汉末献帝时政局扰乱,文化学术界也随之动荡不安;直到建安末年,天下方才渐渐太平。曹操居丞相和魏王的地位,很喜爱诗章;曹丕身为魏王太子,善于写作辞赋;曹植是豪华的公子,更写出不少珠玉般的作品。他们三人都重视文才,所以吸引来许多优秀作家:王粲从荆州来归顺,陈琳从冀州来听命,徐斡从北海来从仕,刘桢从东平来归附;应场运用其丰盛的文思,阮瑀以施展才华为乐趣;还有路粹、繁钦之流,邯郸淳、杨修等辈,都有威仪地优游于诗酒之间,从容不迫地周旋于筵席之上,下笔而成高歌,挥毫可助谈笑。试看这一时期的作品,常常慷慨激昂。的确由于长期的社会动荡,风气衰落,人心怨恨,因而作者情志比较深刻,笔意比较深长,作品也就常常激昂慷慨而气势旺盛了。到魏明帝继位,自己能写作诗歌;同时也搜罗文士,设立崇文观。何晏、刘劭等人,都相继发挥才华。在以后几代年轻皇帝中,只有高贵乡公尚有文才:他举目就有了文章,发言便成了理论。这时还有正始年间留下的风气,作品风格比较轻淡,嵇康、阮籍、应璩、缪袭等人,都活跃于当时的文坛上。

“原文”

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降及怀、愍,缀旒而已。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译文”

后来司马懿开始掌权,司马师和司马昭能够继位下去,他们在儒学上毫无成就,而全力注意在争权夺利上面。到晋武帝建立新的王朝,平安地统治着天下,但是对于学校教育和著作,却不放在心上。到怀帝、愍帝时,皇帝只是虚有其名而已,自然更谈不到文学。不过虽然晋代帝王不重视创作,作家却出现了不少:张华动笔就写成佳篇,左思挥墨就成了杰作,潘岳和夏侯湛有“一对璧玉”的美称,陆机和陆云有“两位才子”的佳誉;此外如应贞、傅玄、张载、张协、张亢、孙楚、挚虞、成公绥等人,写的作品都是文采动人,韵味华美。从前史书上都说西晋政治衰颓,作家难于发挥才华。这话的确有理,真令人为之悲叹!

“原文”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愈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及成、康促龄,穆、哀短祚,简文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满玄席;澹思浓采,时洒文囿。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译文”

晋元帝建立东晋王朝,提倡文化学术;刘隗、刁协以做官懂礼法而被尊重,郭璞因文思敏捷而被提升。晋明帝富有智慧,喜爱文学,即位以后,关切讲习经学。他详熟于诰命策文的特点,施展文采于辞赋的写作。庾亮以长于表奏而被更加重用,温峤因文才清秀而深受厚待,明帝对文学的重视,可以说是晋代的汉武帝。其后的晋成帝、康帝、穆帝和哀帝,在位年代都很短。简文帝开始振兴,他很清高严峻,谈玄能以精妙的道理充满玄席,写作则以恬淡的文思和丰富的文采散布文坛。到孝武帝时,已有晋室将终的说法,及至安帝、恭帝时,东晋就灭亡了。这时的作家和史家有袁宏、殷仲文、孙盛、干宝等人,他们的才华虽高低不同,但都各有可取之处。自西晋崇尚谈玄以来,到东晋更加盛行。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之下,形成一种普遍的风格。所以这时政治方面虽极艰难,但作品内容却很平淡空洞:吟诗不出《老子》的宗旨,作赋就像对《庄子》的发挥。可见作品的演变联系着社会的情况,文坛的盛衰联系着时代的动态,如果查清其来龙去脉,虽然历史长久,也是可以弄明白的。

“原文”

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数也。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世祖以睿文纂业,文帝以贰离含章,高宗以上哲兴运,并文明自天,缉熙景祚。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驭飞龙于天衢,驾骐骥于万里。经典礼章,跨周轹汉,唐、虞之文,其鼎盛乎!鸿风懿采,短笔敢陈;飚言赞时,请寄明哲!

“译文”

南朝宋武帝喜爱文学,文帝也颇好文雅;孝武帝很有才华,文采丰富。明帝以后,文坛渐衰。当时士大夫之中,人材风起云涌:王、袁二姓出现了不少飞龙般的文采;颜、谢两家更是几代都有凤凰般的辞藻;还有何承天、范哗、张敷、沈怀文诸人,是数也数不完的。这些作家都闻名于当世,所以只简略地举其大概。到开创齐代,进入天下太平时期。齐高帝英明创业,齐武帝善于继承,文惠太子富有文采,齐明帝加以发展:他们都有天才,前途光明远大。当今皇帝刚刚继位,文化学术普遍开展;山钟灵毓秀,产生了大量卓越的作家:像乘着神龙飞跃天上,像驾着良马驰骋万里。著作和制度都超过了周汉两代,简直和唐虞时期的文章一样,正当兴盛之际!对于这些既有巨大教育意义,又有美好文采的作品,我哪敢妄加论述?分析评论的工作,请交给高明的评论家吧。

“原文”

赞曰: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枢中所动,环流无倦。

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终古虽远,旷焉如面。

“译文”

总之,在这十个朝代中,文学经历了许多的变化。时代是中心,文学围绕着它不断演进。文风的朴质与华丽随时而变,文坛的繁荣与衰落也与世相关。历史虽然很长久,只要掌握文学和时代的关系,就清楚得如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