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自清作品集(3)(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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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诗文评的发展——评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三分册(2)

二是选录,是求好;选录旨趣大概见于序跋或总论里,有时更分别批评作家以至于作品。晋代挚虞的《文章流别》和李充的《翰林论》是开山祖师,他们已经在批评作家和作品了。选本的数量似乎远在注本之上,但是其中文学批评的材料并不多,完整的更少,原因上文已经论及。别集里又有论诗文等的书札和诗,其中也少批评到作家和作品;序跋常说到作家了,不过敷衍的多,批评的少,批评到作品的更是罕见。诗话文话等,倒以论作家和作品为主,可是太零碎;摘句鉴赏,尤其琐屑。史书文苑传或文学传里有些批评作家的话,往往根据墓志等等。墓志等等有时也批评到作品,最显著的例子是元稹作的杜甫的《墓志铭》,推尊杜甫的排律,引起至今争议莫决的李杜优劣论。从以上所说,可见所谓文学裁判,在中国虽然没有得着充分的发展,却也有着古久的渊源和广远的分布。这似乎是不容忽视的。

但是罗先生这部书的确能够借了“文学批评”的意念的光将我们的诗文评的本来面目看得更清楚了。他在《魏晋六朝文学批评史》里特立专章阐述“文体类”的理论(二四至四一面)。

从前写文学史及文学批评史的人都觉得这种文体论琐屑而凌乱,没有给予充分的注意。可是读了罗先生的叙述和分析,我们能以看出那种种文体论正是作品的批评。不是个别的,而是综合的;这些理论指示人们如何创作如何鉴赏各体文字。这不但见出人们如何开始了文学的自觉,并见出六朝时那新的“净化”的文学概念如何形成。这是失掉的一环,现在才算找着了,连上了。这一分册里《文学概念》一章(一至一七面),叙述也更得要领,其中“萧纲的鼓吹郑邦文学”和“徐陵的编辑丽人艳歌”,各占了一个独立的节目。还有上文提过的第三分册的头两章《诗的对偶及作法》,跟“文体类”有同样的作用,见出律诗是如何发展的,也见出“元稹、白居易的社会诗论”的背景的一面来。再说魏晋时代开始了文学的自觉以后,除文体论外,各种的批评还不少。这些批评,以前只归到时代或作家批评家的名下,本书却分立“创作论”和“鉴赏论”两章来阐述(二册七○至八一面),面目也更清楚了。《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里还提到“古经中的辞令论”(五三面),这也是失掉的一环。春秋是“诗”和“辞”的时代;那时“诗”也当作“辞”用,那么,也可以说春秋是“辞”的时代。战国还是“辞”的时代。辞令和说辞如何演变为种种文体,这里不能讨论(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篇》曾触及这问题,但他还未认清“辞”的面目);现在只想指出孔子的“辞达而已矣”那句话和《易传》里“修辞立其诚”那句话,对后世文论影响极大,而这些原都是论“辞”的。从这里可见“辞令论”的重要性。可是向来都将“文”和“辞”混为一谈,又以为“辞”同于后世所谓的“文辞”,因此就只见其流,不见其源了。《文选》序曾提出战国的“辞”,但没有人注意。清代阮元那么推重《文选》,他读那篇序时,却也将这一点忽略了。罗先生现在注意到“古经中的辞令论”,自然是难得的,只可惜他仅仅提了一下没有发挥下去。第三分册里叙述史学家的文论,特立“文学史观”一个节目(八九至九一面);这是六朝以来一种新的发展,是跟着文学的自觉和文学概念的转变来的。前面说过“文学史”的意念在我们的传统中早就有了根苗,正是指此。以前的文学史等,却从没有这么清楚的标目,因此就隐蔽了我们传统中这个重要的意念。

这一分册叙述“古文论”(一○三至一五一面),也很充实,关于韩愈,特别列出“不平则鸣”与“文穷益工”一目(一三三至一三四面),这是韩愈的重要的文学见解,不在“惟陈言之务去”以下,但是向来没有得着应得的地位。本书《绪言》中说到“解释的方法”,有“辨似”一项,就是分析词语的意义,在研究文学批评是极重要的。文学批评里的许多术语沿用日久,像滚雪球似的,意义越来越多。沿用的人有时取这个意义,有时取那个意义,或依照一般习惯,或依照行文方便,极其错综复杂。要明白这种词语的确切的意义,必须加以精密的分析才成。书中如辨汉代所谓“文”并不专指诗赋(一册九八面),又如论到辞赋的独特价值就是在不同于诗,而汉人将辞赋看作诗,“辞赋的本身品性,当然被他们埋没不少,辞赋的当时地位,却赖他们提高好多”(一册一二○面),都是用心分析的结果,这才能辨明那些疑似之处。

朱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自序》里说:“这本书的叙述特别注重近代的批评家”(四面);他的书大部分以个别的批评家标目,直到清代《白雨斋词话》的著者陈廷焯为止。他的“远略近详”的叙述,恰好供给我们的需要,弥补我们的缺憾。这还是第一部简要的中国文学批评全史,我们读来有滋味的。这原是讲义稿,不是“详密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自序》里说得明白。我们只能当它“大纲”读着;有人希望书里叙述得详备些,但那就不是“大纲”了。《自序》中还说这本书是两次稿本凑合成的,现在却只留下一处痕迹,第三十七章里说:

“东坡少游于柳词皆不满,语见前”(一九六面),前面并不见;这总算不错了。作为“大纲”,本书以批评家标目,倒是很相宜的;因为如《自序》所说,“这里所看到的,常常是整个的批评家”(四面)。朱先生关于中国文学批评的著作很多,《读诗四论》(商务)之外,还有许多研究历代批评家的论文,曾载在武汉大学的《文哲学报》上,现在听说已集成一书,由上海开明书店印行了。《读诗四论》和那些论文都够精详的,创见不少。

他取的是客观的分析的态度。《大纲》的《自序》里提到有人“认为这本书不完全是史实的叙述,而有时不免加以主观的判断”。朱先生承认这一点,他提出“史观的问题”,说“作史的人总有他自己的立场”(五面)。本书倒是有夹叙夹议的,读来活泼有味,这正是一因。但是朱先生的史观或立场,似乎也只是所谓“释古”,以文学批评还给文学批评,中国还给中国,一时代还给一时代。这似乎是现代的我们一般的立场,不见其特别是朱先生主观的地方。例如书中叙“盛唐”以后论诗大都可分二派:“为艺术而艺术,如殷、高仲武、司空图等”,“为人生而艺术,如元结、白居易、元稹等”(九三至九四面)。两派的存在得着外来的意念来比较而益彰。又如论袁枚为王次回辩护道:“次回《疑雨集》,与《随园诗话》所举随园、香亭兄弟之诗论之,非特与男女性情之得其正者无当,即赠勺采兰,亦不若是之绘画裸陈也。……若因风趣二字,遂使次回一派,以孽子而为大宗,固不可矣。”(三六三面)这可以说是“雅正”的传统,不过是这时代已经批评的接受了的,和上例那一对外来的传统的意念的地位一般。这些判断都反映着我们的时代,与其说是主观的,不如说是客观的,可是全书以陈廷焯作殿军,在这末一章里却先叙庄木或谭献道:“清人之词,至庄谭而局势大定,庄谭论词无完书,故以亦峰(廷焯字亦峰)之说终焉”。(三九六面)这个判断是客观的,但标目不列代表的批评家庄谭,只举出受庄氏影响的陈氏,未免有些偏畸或疏忽。然而这种小节是不足以定主客观之辨的。

《大纲》以个别的批评家标目,这些批评家可以说都是代表一个时代,一个派别或一种理论的批评家,著者的长处在能够根据客观的态度选出了一些前人未曾注意的代表批评家。

如南宋反对“江西派”的张戒(三十章),清代论诗重变的叶燮(六十一章),第一个有文学批评史的自觉的纪昀(六十七章),创诗话新格的赵翼(七十章),他们的文学批评,一般的文学史,似乎都不大提及,有些简直是著者第一次介绍和我们相见。此外如金人瑞和李渔各自占了一章的地位(六十三,六十四章),而袁宏道一章(五十章)中也特别指出他推重小说戏曲的话(二六面),这些都表现着现代的客观态度。这种客观的态度,虽然是一般的,但如何应用这种态度,还得靠著者的学力和识力而定,并不是现成的套子,随意就可以套在史实上。论金人瑞批评到他的评点(三三七,三四○面),并征引他的《西厢记》评语(三三八面),论钟惺、谭元春一章(五十一章),也征引《诗归》里的评语;论到近代批评,是不能不给予评点公平的地位的。因此想到宋元间的评点家刘辰翁,他评点了很多书,似乎也应该在这本书里占个地位。书中论曹丕兄弟优劣,引王夫之《姜斋诗话》:“曹子建之于子垣,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子垣,俗论大抵如此”。以为“此言若就文学批评方面论之,殆不可废”(二五面,参看二七面),最是公平的断语。又评钟嵘持论“归于雅正”(六八面);向来只说钟氏专重“自然英旨”,似乎还未达一间。至于论严羽:

“吾国文学批评家,大抵身为作家,至于批判古今,不过视为馀事。求之宋代,独严羽一人,自负识力,此则专以批评名家者”(一八四面)。这确是独到之见。两宋诗话的发达,培养出这种自觉心,也是理有固然,只是从来没人指出罢了。其他如论元稹“持论虽与白居易大旨相同,而所见之范围较大,作诗之母题较多,故其对人之批评,亦不若居易之苛”(九九面)。论柳冕“好言文章与道之关系,与韩愈同,然有根本不同者,愈之所重在文,而冕之所重在道”(一○六面)。似乎也都未经人说及。书中又指出陆机兄弟“重在新绮”,而皇甫谧和左思的《三都赋序》持“质实”之说(三二面);人们一向却只注意到齐代裴子野的《雕虫论》。明初高木秉的《唐诗品汇》列杜甫为大家,好像推尊之至,但书中指出他不肯当杜甫是“正宗”(二二三面)。韩愈的文统——文统说虽到明代茅坤才明白主张(二四七至二四八面),但韩愈已有此意,这里依郭绍虞先生的意见——五经而下,列举左氏、庄、《骚》、太史公、司马相如、刘向、扬雄(《进学解》,《答刘正夫书》)。本书指出明代王世贞又以庄、列、淮南、左氏为“古四大家”(二三八面),这种异同该是很有意义的。又如引曾国藩日记“古文之道,与骈体相通”,说“此为曾氏持论一大特点,故其论文,每每从字句声色间求之”(三九二面)。这也关系一时代一派别的风气。以上各例,都可见出一种慎思明辨的分析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