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自清作品集(2)(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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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论中国文学选本与专籍

有一位朋友在大学里教词史,他的学生问他,读词是那几种选本好。他和我们谈起这件事,当作一个笑话:大学生还只晓得读选本!他论的是大学生,自然不错。但对于大学生以外的人,譬如说中学生罢,这个意见很值得讨论了。近世中国学人有一个传统,就是看不起选本。他们觉得读书若只读选本,只算是陋人而不是学人。这也有时代背景的。明朝以来,读书人全靠八股文猎取功名;他们用不着多读书,只消拿几种选本加意揣摩,便什么都有了。所以选本风行一时;大家脑子里有的是文章,而切实地做学问的却少。八股文选本风行以后,别种文体的选本也多起来;取材的标准以至评语圈点,大都受八股文的影响。空疏俗滥,辗转流传。选本为人诟病的主要原因在此。这种风气诚然是陋,是要不得,但因此就抹杀一切选本和选家,却是不公道的。

近代兴办学校以后,大学中学国文课程的标准共有三变:

一是以专籍为课本,二是用选本,三还是用选本,但加上课外参考书。一是清光绪中《钦定学堂章程》中所规定。二是自然的转变。转变的原因,据我想,是因为学校中科目太多了,不能在文字上费很多的精力。三是胡适之先生的提倡;他在《中学国文的教授》一文里,力主教学生多读参考书。后来人便纷纷开书目,又分出精读泛读等名目。中学如此,大学自然更该如此。但实际上学生读那些课外参考书的,截至现在为止,似乎还不多。道尔顿制流行的时候,照实施该制的学校的表册看,应该有些学生真正读过些参考书;可惜未及知其详,该制就渐渐不大有人提起了。结果,大体还是以选本为主,只不过让学生另外多知道些书名而已。选本势力之大,由此可见;虽反对选本的人也不能否认。

大学生姑且不谈;就中学生说,我并不反对他们读选本,无论教授及自修。但单读选本是不够的,还得辅以相当分量的参考书(胡先生所拟议的太多了,中学生即使是文科的,怕也来不及)和严格的督促。我想中学生念国文的目的,不外乎获得文学的常识,培养鉴赏的能力,和练习表现的技术。无论读文言白话,俱是如此。我主张大家都用白话作文,但文言必须要读;词汇与成语,风格与技巧,白话都还有借助于文言的地方。这三种目的里,三是作文方面现在不论。论前两种,则读选本实为最经济最有效的办法。旧说选本的毛病共有三件:一是太熟太狭,如上所言。这是取材关系,补救极易。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已见及此;近年的选本更多推陈出新,自经史至于笔记、译文、诗、词、曲等,都可入选,只可惜又太零碎了。二是偏而不全,读者往往以一二篇概其余,养成不正确的观念。这是分量关系,也可矫正,详在下节。三是读者易为选者成见所囿,不能运用自家的思考力。但在中学生,常识还不够作判断的根据,只要指给他不至太偏的选本,于他正是适宜的引导。若让他读几本专书,他于这几本书即使能有自己意见,而对于相关的材料知道太少,那样意见也不会正确。若要他将相关的重要专籍都读过,又是时间所不许。——其实真正编得有道理的选本,也还有它的价值。读过专籍的人,可以拿它来印证自己的意见,增进对于原书的了解,不过这已不是中学生的事了。我说的选本是指用心选出来的,有目的有意义的而言。至于随手检阅而得,只要是著名的人著名的篇,便印为讲义,今日预备明日之用,这是碰本,不是选本。这种也许可以叫做“模范文”,但文之可以为“模范”者甚多,碰着的便是“模范”,碰不着的便不是,是什么道理?

选本的标准不同:或以时代,或以体制,或以事类,或以派别,或以人,或以地;也有兼用两种标准的。为中学生起见,我主张初中用分体办法;体不必多,叙事、写景、议论三种便够。因为初中学生对于文字的效用还未了然;这样做,意在给他打好鉴赏力和表现力的基础。类目标明与否,无甚关系,但文应以类相从。材料取近人白话作品及译文为主,辅以古今浅近的文言;不必采录古白话,古白话小说可另作参考之用。去取看表现艺术,思想也当注意。高中用分代分家办法,全选文言。分代只须包括周秦、汉魏、晋南北朝、唐宋的文和诗,加上宋词、元曲。每种只选最重要的几个大家,家数少,每家作品便多,不致有上文所说以一二篇概全体的弊病。每家不能专选一方面,大品与小品都要有。我主张只选这几个时代,并非看轻以后作品,只因最脍炙人口的东西,也就是一般人应有的中国文学常识,都在这几个时代内。中学生是不必求备的,这样尽够了;求备怕反浮而不切了。这种选本分量不至很多,再有简明的注,毋须逐字句地讲解或检查,便是理科的学生也可相当采用的。文明书局有分代的诗文读本,有注,但还嫌家数太多,方面也太多。分人是进一步的专精的读法。专籍往往太多,且瑕瑜互见,徒乱初学心目;故我也主张用选本。旧有的如《十八家诗钞》,颇合用,《四史菁华录》虽选而且删,却仍然好;——新的各种“精华”(中华、商务都有),当分别地看。这种宜用作参考书。此外可多读小说,古今作译,只要著名的都行;小说增加人的经验,提示种种生活的样式,又有趣味,最是文学入门的捷径。杂剧、传奇也可读,文字也许困难些。最后,各种关于中国文学的通论或导言,也是好的参考书;本刊编者夏先生曾说要编辑中学生丛书,其中必有一部分是关于中国文学的。

这种书应以精实为贵,但单读这种书,还不免是戏论,非与前说各种选本及参考书印证不可;因为那些是第一原料。

1930年9月28日夜,北平,《中学生》第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