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章衣萍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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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散文(9)

你的生活,我很希望你能改进一些。三四年前,我同思永来找你,你寂寞地守着古庙西边的一间房子,清瘦的面貌,热烈的感情。现在呢,思永离开人间两年了!我独自来找你,你仍旧寂寞地守着那古庙西边的一间房子,面貌还是从前一般地清瘦,感情还是从前一般热烈。庭前的铜缸,铜缸里的荷叶,大概是从前所没有的吧,还多了一位多情姑娘,常来打破你的寂寞。究竟总不是好事,几年来枯守着古庙的一间房子,感觉上也未免太单调而且枯燥了吧。爱好文艺的人总该设法使感觉不要十分枯燥单一才好。

秉璧五,二十一。

(附答)这是我的朋友郑秉璧君寄来的一封信,现在抄出发表在这里。自从《情书一束》出版以后,我直接间接听见许多新闻。最奇怪的是一个中学校的学生们来信向北新书局定七十本《情书一束》,后来忽然又来信说是不要了,大约也是“教育家”说这是小说家利用青年的弱点的缘故。这在我本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出版的书局受些损失罢了,虽然我知道《情书一束》决不是“教育家”所能阻止流行,而且生意之佳,在北新书局最近出版书籍里也算数一数二的。我最痛恨的是那以耳代目的盲人,他们其实未翻过《情书一束》的一页,只是渺渺茫茫地说:“这是陷害青年!”我并不是说,《情书一束》是什么了不得的劝善规过的书,普天下青年男女非读不可,——如果我做得到教育总长,我或可以下一道指令,把《情书一束》列入大学中学课程内,可惜我非“老虎”,总长之梦,此生已属渺茫,自难强天下之青年以读“情书”,如吾家孤桐先生之强天下之青年以读“经”,以学“古文”,以反对白话。然而我虽不学无术,我乃砖塔寺畔的一小僧,却不妨大胆宣言:如果高中学生而不能读《情书一束》,那样中学教育可算完全失败;如果大学学生而不能读《情书一束》,那样虚伪大学也该早点关门!

《情书一束》虽写得不好,但态度却是十分严肃的。

坊间旧小说,“陷害青年”(?)者何限,“教育家”能一一摧残之乎?如果世界上没有恶,那就根本用不着什么教育。不,我不该谈什么教育,还是:溜溜去吧,鼻孔又塞起来了。至于秉璧恭维我的话,那是应该的,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一九二六,秋天,于伤风头痛之日。

呼冤

半农先生:

先生荣任副刊编辑,小弟不来道贺,却来呼冤,真是丧心病狂。但是这个年头,唉,这个年头,谁的心头没有几分冤枉?别的我不说,也不敢说。因为先生办副刊,而又不我遐弃的向我要稿子,为了投稿的问题,眼见不平已久,牢骚积到万分,姑且借光贵刊,一吐为快,登载与否,悉听尊便;倘有错字,务望改正。

我想社会上的刊物,大概可分两种:一种是不欢迎投稿的,如《语丝》周刊,乃是同人杂志。一种是欢迎投稿的,日报副刊,普通杂志,肯出金钱买稿的,乃是公开的刊物。关于同人杂志,我觉得无话可说。因为是同人的发表言论机会,“自己的文章就是狗屁也要登”,外来的文章不好请你等一等。我现在要说的,那是普通刊物,欢迎投稿的。

我是足迹没有出过国门的,别国的情形我不知道。单就中国而说,我觉得普通挂着“欢迎投稿”的招牌的杂志或副刊,可依编辑先生的心理,而把投稿者分做四等。第一等可称之曰“元老投稿者”,这些投稿者在社会上已经发表了很多东西,无论东西是好是坏,是凤毛是狗屁,但在文坛上总有了一个位置。他们的稿子是一寄去就登载,题目是大号字,而且地位自然是在前面第一栏。第二等可称之曰“亲属投稿者”,这里面包括的是编辑者的叔叔或伯伯,哥哥或弟弟,姊姊或妹妹,已婚的太太或未婚的爱人,他们或她们是与编辑者有切肤的关系的,他们或她们的稿子当然也不会搁下,理当提前登载,以示亲热。第三等可称之曰“投机投稿者”,——这个名词似乎不通,一时想不出好名词来,姑且用了再说。——他们或她们是懂得编辑先生心理的。一篇稿子寄去,外面用的定是红信封或绿信封,而且稿纸上也不妨洒几滴香水,或者是信封里还夹着一两朵鲜花。明明是男人的稿子,偏用了什么女子大学和女子师范的信封,或者是取上一个鲜丽婷娜的别号(Penname)。于是编辑先生,软坐沙发椅上,掀须微笑,而拙稿居然登上。(此节所说,全有事实可以证明,先生若不见信,不妨打个十万火急的专电给孙伏老问个明白。

小弟是从来不会说谎的。)第四等是“无名投稿者”,“无名”却并不是没有名字,如某生某君,乃是投稿者在社会上尚无人知,故称之曰“无名”。此辈投稿者大都是普通学生,穷困青年,他们创作心热,发表心健,稿子挥笔即成,寄去是大概不登。我现在要呼冤的,就是为了这一等人。

先生,你想,做人而做到第四等,受社会上的虐待,不是活该么?普通编辑者对于第四等投稿者,以我所知,也可略分为两种:一种是“南方的郑振铎式”,二种是“北方的孙伏园式”。——对不起,现在姑且请他俩做了代表;虽然伏老现在是无“副”可“刊”,逃之夭夭了。郑振铎式的办法,是把第四等投稿者的稿子,堆起来堆起来,捆起来捆起来,在上面批上“不用”两个大字,于是一切都完了。孙伏园式的办法,倒算和平些。第四等的稿子,只要有功夫,总得看一遍,遇着以为可用的,也在上面批上“可用”两个红字,不用的便批上“不用”两个红字。可惜伏老究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所以记性究竟也差了些,好多“可用”的稿子,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忽然又搁下了,也许一搁永无消息。于是伏老在京当了几年副刊记者,弄得怨声载道,蜚话丛生。

先生,你现在是荣任副刊记者了。你的副刊当然是不拒投稿的。我不知道你将来对于那些第四等的投稿者,当采取何种办法:还是采取郑振铎式的办法呢?还是采取孙伏园式的办法呢?我想,现在正是学者们提倡“节育”之年。文章做得不好,最好是永远不做。否则,郑振铎式的办法,可以算是“溺婴”,倒也是免得谬种流传的一个好办法。文章自有“文豪”在,那许旁人说短长!中国虽然广大,然而当代代表作者,不是早经文豪们互相选出了么?为了中国文坛前途,最好是把一班无名的创作家全压下去。哈哈,我本来是想替第四等投稿者呼冤的,然而写到末了,自己也变成一个郑振铎式的信徒,因为我知道艺术应该是“贵族的”,文学应该是“天才的”,作品应该是“水平线上的”。第四等的投稿者,什么东西!做文章!

哼!你也配!

弟衣萍拜上,十五,六,二十九,早。

(附录)

衣萍先生:

编辑先生压积稿子,看去像似一件小事,实在却是一件大事,因为无名作者的作品中,也着实可以有得极好的文章(自然也有极坏的),若然一概以不看了之,结果一定要埋没了不少的人才,我现在是有稿必看,好的不论有名无名,无不赶登;不好的只要是附有邮票的,无不立时退还。最难的乃是一种不好不坏的稿子,立登既有所不能,立退亦有所不忍,只得暂时存一存,等到稿子缺乏时凑数。但无论如何,若是等了三四个礼拜而还没有安插的机会,也就只得退还。我也是个懒人,但有了你的警告,总希望不做到“天怒人怨”的一步。至于看不起无名作者,那是刘复断断不敢;试看《小饭店里》那篇小说,也是个尚未知名的作者寄来的,我给他在第一号里就登了出来了。

弟刘复。

女人压迫女人

受男人压迫的女人,同时也残忍地压迫女人。这种例子在中国家庭内,原是“古已有之”。

做婆婆的是从做过媳妇来的。自己受婆婆打骂的时节,当然也有点愤愤不平。但等到自己做了婆婆,便又自然地瞪起眼来打骂媳妇了。姑嫂是不能相安的,妯娌也是不能和睦的。姊妹也时常为了利害而互相压迫,互相仇视。

最可怜而可恨的是婆婆为了打媳妇而借重公公,小姑为了多嘴而鼓动哥哥,——用男人的权力来压迫女人的女人!

学校生活就是社会生活,好像哥仑比亚的杜威先生这样说过。学校犹同家庭,好像从哥仑比亚归来的杨荫榆女士又这样说过。

不幸的北京女师大竟成了一个不幸的大家庭!“师范学校为国民之母之母”,然则彼杨荫榆女士者,“其国民之母之母”之母乎?抑“国民之母之母”之婆乎?

婆婆是应该压迫媳妇的,母亲也更应该虐待女儿的。

所以杨荫榆女士是应该把反对伊的同性女生开除的。开除的罪未免太轻了。古者家庭之内,溺女杀媳习为故常,社会犹不以为非。可惜杨君之技仅止于开除,——其实彼有异性之教务长及教员帮助,又何事不可为。而况报纸传说,教育部已公然默许之。

压迫女人的男人,同时也帮助女人压迫女人;受男人压迫的女人,同时也借重男人压迫女人!呜呼!可怜的而又可恨的女子师大的大家庭的家长!

十四,五,十三。

小小的希望

近来很有些人写信来问我:明天社是不是提倡未来派的文学?我自己觉得很惭愧,因为明天社的宣言发表了几个月,到如今还没有一些作品出来,自然引起研究文学的人们的怀疑。

什么是未来派的文学?我因为在中国买不到关于未来派的书籍,到如今还不十分懂得。近日看了一本HBSmuel做的Modernities,在这本书的末一章《未来主义的未来》中,我曾感觉了解未来派的文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外国杂志报章上看见一两篇未来派的作品,便半生不熟的介绍给国人,弄得看的人丝毫不懂,(其实译的人自己也未必懂)。我以为这是中国文学界的危险而且可耻的事!

我们且不要高谈什么未来派的文学,我们且睁开眼来看看中国文坛的现状罢。我也赞成神秘派的诗,但不愿意人家把神秘弄成糊涂。诗国里本充满了神秘的空气,只是那些白话还没有做通的人决没有假冒神秘混进诗国的资格。我也赞成人家做些新浪漫主义的作品,但不愿意人家弄几个鬼魂在作品里,说几句似通非通的鬼话,便公然在题目下注明是新浪漫主义的作品。我们应该懂得新浪漫主义是受过自然主义的洗礼的。我也赞成人家介绍太戈尔的学说,但不希望人家把太戈尔的学说与释迦牟尼的学说扯在一块。尤其不愿意人家把太戈尔的学说和国粹的老庄的学说混在一堆。我们也希望人家创作,只希望大家不要滥作。我们不愿意在提倡自然主义的小说内,看见有高等小学的孩子会说出太戈尔口中的话的作品!

以上是对作者说的话。至于读者一方面,我们希望大家不要把自然主义的作品当做《金瓶梅》,把浪漫主义的作品当做《封神传》,把未来派作品当做《笑林广记》。我们最不喜欢大家把古今中外扯做一起!

这是我们的小小希望!

十一,二十三。

(附白)那时,我们几个小朋友,想于一九二三年春季出版一册月刊,叫做《明天》。后来,几个朋友都为饥寒所逐,奔走四方。而《明天》也永远成为明天了。

编时附记《秋野》发刊词

秋野社的朋友们,因为《秋野》第一期出版,要我写几句话当做发刊词。我想,秋野社的宗旨,在它自己的宣言中已经明白说出了,就是:“‘野秋’〔秋野〕社是为坦白的表现我们的感情,我们心灵上的苦闷而产生的,其惟一的目的是从荒寞中辟出乐园来。”

我们住在青天白日下的江南革命之邦,我们勇敢的前驱的战士的鲜血已经流成河渠了。然而,看呵,我们的心灵是怎样的苦闷,我们的感情是怎样的隔膜,我们的社会是怎样寂寞和消沉!

“从寂寞中辟出乐园”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朋友们,我们不必想望那遥远的“乐园”,并且,“乐园”实在不是我们暂时所需要的事。同是站在战场的血泊里的人,我们应该悲哀地哭,应该狂乐地笑,用我们的哭声和笑声去安慰那伟大的地下和地上的革命的灵魂,同情[时]把自己的怠惰和寂寞的灵魂也剧烈地喊醒,我们需要的是革命,不是“乐园”。把“乐园”留给未来的遥远的朋友们吧。我们应该唱着勇敢之歌走到战场上去!

这是我病中的一点小小感想,秋野社的朋友们当没有不同意的吧。

一九二七,十一,六,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