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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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致胡适(1)

一九二三年八月八日

适之:

蒋复璁回来说起你在烟霞深处过神仙似的生活,并且要鼓动我的游兴,离开北京抛却人间烟火,也来伴你捡松实觅竹笋吃。我似乎听得见你的和缓带笑的语声。这远来的好意的传语,虽则在你不过一句随兴的话,但我听了仿佛是烟霞岭上的清风明月、殷勤地亲来召唤,使我半淹埋在京津尘嚣中的心灵,忽又一度颤动,我此时写字的笔尖也似含濡着不可理解的悲情,等待抒写。

适之,此次你竟然入山如此之深,听说你养息的成绩不但医痊了你的足疾,并且腴满了你的颜面,先前瘦损如黄瓜一瓢,如今润泽如光明的秋月,使你元来妩媚的谈笑,益发取得异样的风流。我真为你欢喜。你若然住得到月底,也许有一天你可以望见我在烟霞洞前下舆拜访。至迟到九月中旬,我一定回南的了。

说起泰谷尔的事,昨天听说大学蒋校长决意不欢迎,还有吴稚晖已在预备一场谰语,攻击这不知自量的“亡国奴”。本来诗人的价值无藉于庸众的欢迎,泰谷尔的声誉也不是偶然取得的,他也忍受过种种的污蔑与诬毁,不过他此次既然好意来华,又不拿我们的钱,假如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偏见或误解,岂非使他加倍的失望,你以为是否?他来大概至多不过三月,除了照例各大城巡行讲演以外(他讲演一定极少),我们本来想请他多游名胜,但恐天时太冷,地方又不安靖,预期甚难实现。你有什么见解,请随时告我。张彭春想排演他的戏,但一时又找不到相当的人。

林宗孟今日动身南下,他说不久就去西湖,也许特来访你,预先告你一声。

北京只有绵绵不断的蝉声。

在君已从关外回,昨在此长谈。

敬问

健安!

志摩八月八日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日

适之:

我的祖母竟是死了。这是我五岁时祖父死后第一次亲眼见的死之实在,也是第一次旧法丧礼的经验。我狠想看你关于丧制的几篇文字,可惜我手边没有《新青年》。

你几时到上海?如是你是即去即回的,那我就等你回杭后再来,也许约得定还可以同车。否则,如其你一时还不走,我想九月三日早车一径到闸口坐轿子上山,那一样便当,请你来信。你那里可以支一小榻容客否,乘便问你一声。北京的信还不曾转来。

志摩问安八月三十日

一九二三年九月初

我也有一首诗,你试体验内涵的情味:——冢中的岁月白杨树上一阵鸦啼,白杨树上叶落纷披,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

也无有青草,也无有墓碑。

也无有蛱蝶双飞,也无有过客依违,有时点缀荒野的暮霭,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枯髅在坟底叹息;死休了也不得静谧,枯髅在坟底饮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伤禽似的震悸他的羽翼;白骨只是赤色的火焰,——烧不烬生前的恋与怨。

白杨在西风里无语:

可怜这孤魂,无欢无侣!

从不享祭扫的温慰,有谁存念他生平的梗概?

我在家里,真闷得慌。我的母亲,承你屡次问起,早已痊愈,我祖母的葬事也已完毕。这两星期内我那一天都可以离家,但也不知怎的,像是鸽子的翎毛让人剪了,再也飞腾不起来。我在这里只是昏昏的过时间!我分明是有病;但有谁能医呢?

奥氏回信已去甚好。我盼望你早些整理寄去出版。

我的儿子,也想跟我到西山来,和祖望哥哥骑驴作伴,但他太野了,我实在管他不了。

文伯常来山上吗?

志摩问安

一九二三年九月四日

适之:

我忘了请教你一件事,现在专诚请问。我这回故世的祖母是先祖的继配,我的伯父与父亲都是她生的;原配孙氏只生一个先伯不满十岁就死了,也没有替他立后;所以这次讣闻上出面的就是伯父与我父。照这里的俗例,讣上是称显继妣的,但我们狠怀疑这个继字,因为以亲生子而称继妣,情理上都似乎说不过去。这原没有多大研究的价值,我意思径称显妣就是了,但本地不少拘执成例的人难免要说闲话,所以我的伯父与父亲叫我专诚写信来问问你们博学鸿儒,究竟怎样称呼妥当些,请你就给我回信。

余外的话,下次再详。请你替我候候曹女士。

志摩九月四日

一九二三年九月七日

适之:

信到。感谢得狠。二十世纪浪漫派的徐志摩,回到了迷信打墙,陋俗铺地,微生虫当资养料的老家里,真是身不由做主,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偏偏我的母亲又因这回的劳碌,发了气急的老病,比往常更为厉害,要使我烦恼中又添了焦急。我此刻按定了心思在她呻吟的病榻旁写信,两眼又在那里作怪,我真几乎要叫苦!

你寄到北京的长信已经转来。我现在只能多谢你给我这样一封多情有趣的信;我狠抱歉此时没有相当的情趣报答你。你叫我把那首小诗转给一涵,恐怕已经耽误了付印。

请你再替我谢谢令亲汪先生,等我心境静些再写信给他。

曹女士已经进校了没有?我真羡慕你们山中神仙似的清福!

志摩九月七日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日

志摩自硖石东山

“年念七”

适之,你这一时好吗,为什么音息又绝了?听说聚餐会幸亏有你在那里维持,否则早已呜呼哀哉了——毕竟是一根“社会的柱子”!

我是一个罪人,也许是一个犯人;“为此上避难在深山”。

昨晚居然下大雪,早上的山景不错,可惜不多时雪全化了,沽酒都来不及,雪肤就变成泥渣了!

我在此所有的希望与快乐,全在邮差手里。

附去悼列宁的一首,看还要得否。

一九二四年二月初

适之:

许久不通信了,你好?前天在上海碰见经农,知道你不惯西山孤独的过活,又回北京了。我不怪你,在城里也不碍,就怕你没有决心休养——在山里做工也是休养,在城里出门就是累赘。我也做了山中人了!我们这里东山脚下新起一个三不朽祠,供历代乡贤的,我现在住著。此地还算清静,我也许在此过年了。我的一个堂弟伴我住著,蒋复璁也许搬来。我狠想读一点书,做一点文字,我听说工作是烦闷的对症药,我所以特地选定了这“鬼窠庐”来试试。前天又被君劢召到上海去了一次。《理想》是决计办了,虽则结果也许是理想的反面,前天开会时(君劢召集的),人才济济的什么都有,恐怕不但唯心或是唯物,就是彼此可以共同的兴趣都狠难得。大元帅的旗,同孙文的一样,不见得柱得起来。

Author Waley 有信来提起你,谢谢你的书,他盼望读你的《白话文学史》。他问元朝人的短篇小说有没有集子,他要温庭筠的“侧辞、艳曲”,你知道市上有得卖否,如有我想买一部送他。

Giles也有信来,狠可笑,他把你的《尝试集》当是我的,他翻了那首《中秋》我抄给你:

The lesser stars have hid their light,the greater,fewer seem;And yet though shines before us many abrilliant rayWhen late the moon comes out andcrosses light above the streamAnd turns the river water to another milky way我在北京的旧友都像埋在地下了!

见文伯代我候候。

我谢谢你的太太,为我在西山布置,可惜我没福!

志摩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一日

适之:

二函都到。新年来我这个山中人也只是虚有其名。年初三被张歆海召到上海,看旁人(楼光来)成好事。十三那天到杭州踏月看梅,十四回硖,十五又被百里召到上海,昨日回家,今日方才回山。现在口里衔著烟,面对著阳光照著的山坡,又可以写信做事了。我要对你讲的话多而且长,一件一件的来。

我到杭州打电话去寻曹女士没有寻著,不知她现在那里。

那晚月色极好,我与我的堂弟沿著白堤踏月,一直到孤山,月下看梅花的一种意境让你想象去吧。那晚湖滨热闹得狠,满天的火龙与飞星,但如我们有清兴的人却是绝无,堤上湖中静悄悄的也没有人影也没有桨声,只有放鹤亭边的狗的清梦被我们惊醒了,嗥了一阵子。但我们登孤山顶的时候,却碰著一个少年踽踽的走著,手里提著一张七弦琴,我们问他想请教一阕《月下探》,他没有答话,大约疑心我们是剪径的,急急的走了,一转弯前面一丛矮林,他的身影与履声都不见了,我们真疑心他是仙人!那晚过了十二时才回栈。下一天到灵峰,我骑著自行车去的,倒狠有意思,今年梅讯不盛,就只点缀罢了。

我上来鹤亭望了望西湖,就躺在石凳上做梦,旁边有两个山里住的小孩胡吹著小喇叭,烦著我睡不著,同时也[有]一个穿大布褂子手拿长烟管的一位先生(我只当他是山里居民),手拿著一爿煤块在石柱子的后背画著,我过去一看,原来他画上了一副对子。我真冒失,问他是不是成句,讨他“钝了”我一下,他下面署名莫愁子偶识,我还当他抄哪!句子颇不坏,你看如何——鹤今何往,为梅递书,邀雪同来;亭已预约,招湖入画,待月作伴。

我也不便再罗嗦他。后来我们出去的时候,还见他提着烟竿,在松竹间□扬著——他倒真是一个山中人哩!路上碰著阵头雨,躲进壶春楼嚼鲈鱼,看雨景,你还记得那晚上我与你与经农在路旁吃喝,一面太阳下去,一面满月上来,一边金光(你对著),一边银光(我对著),有一只长形方头的湖泥船在激动著的波光里黏着一方媚极的“雪罗霭”,摇著一对长篙的网夫子无声的拉著泥吗?那只最有诗意的船我这次又见了。

我看你的灵魂也永远让西湖的月华染上了一层浅色,要不然你那来这些Sweet Melancholy 的情调?

你编一本词选正合式,你有你的 Fine taste 与 critical insight,狠少人有的,我预祝你的成功,但你要我做序,我希望你不是开顽笑。我不懂得词,我不会做词,我背不得词谱,连小令的短调子都办不了。我疑心我的耳朵是粗鲁的,只会听鼓声雷声角声鸮声海声松声;或是爽性静默的妙景倒也能理会;——但那玲珑玉,玉玲珑,后庭前庭的劲儿我可没有得耐心。你要我懂,你得好好的先拜我做学生(就是说我拜你做先生)——但是离著做词选的序文怕是狠……狠远著哩!你,我可懂得;假如你的书名是《三百首好词——胡适选》,我至少能序下半段——序胡适选这三个字,你信不信?你知道张君劢、Jena 的 Romance,蒋百里要替他做张君劢的文艺复兴;现在你的诗情也大有文艺复兴的味儿,我以为何妨再开放一点儿——把你的shadowy hints化成gamine expression,把 faintadumbration变成positive delineation——情真即是诗真。我又发明了一个方式,就是“Mental conflict is the mother of creation” ,这是难得有的,休教他闷烂了。

再讲词。词的魔力我也狠觉得,所以我不狠敢看。你说词的好处是(1)影像之清明,(2)音节之调谐,(3)字句之省俭;我以为词的特点是他的 Obvious prettiness which is at once avirtue and a vice。因为大多数的词都能符合你的三个条件,但他们却不是诗——Contain little~no poetryVerbal beauty oftenenough was grenades for true expression of feeling and thought,which is something more than most skillful texture of linguistieal symbolsTherefore great writers ale always masters of wordswhile lesser writers are either enslaved by or addicted of——egOscar Wilde——wordswith the probable consequence that whatever creativeness then is in them might well under their crushing tyranny我每次念词总觉得他似乎是 sort of acrobatic at in literature:

so agile,so nimble,so sophisticated,so very pretty in sightIndeed“prettiness in sight”accounts for so many things in literature and artthat fascinate and——our taste,which is closer scruting,however,are formed to be composed of all but vaporous substanceBut acrobatic art can never be an in the sense sculpture and music and poetry is art这当然并不是说词当不得真艺术的评价,但因为你以为可当今日新诗的灵药,我所以怀疑他的“万应”,是药多少免不了有毒性,做医生的应该谨慎些才是。但我还是说你是最合格选词的,因为你两面都看得见,你自己当然有一篇Apologia 不是,做了没有?

好极了,你们又鼓起了做戏的热心,你早说我早到北京了!现在总得过正月廿七,大约二月初总可以会面。我有的是热的心,现在真是理想的机会了。

百里一来我们的《理想》又变了面目,前天在上海决定改组周刊,顶你的《努力》的缺,想托亚东代理,但汪先生在芜湖不曾见面。他们要把这事丢在我身上,我真没有把握,但同时也狠想来试试,你能否帮忙,我也想照你《读书杂志》的办法,月初或月尾有增刊,登载长篇论文与译述创作。君劢已经缩小了他的“唯”字的气焰,我要他多做政治学的文章。这事如其有头绪至早也得四月露面,以后再与你详谈。

孟邹屡次催促《曼殊斐儿集》,你的份儿究竟怎样了,我有信给西滢,他也不回音,请你与他赶快了愿才是!!

你的真光见徽我早知道了,多谢你见。

候候你的一家门,你的女儿好了没有。

志摩正月十七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六日

适之:

前天匆匆走了,也不及来看你,打电问你又不在家,只听说你又上课去了。我在车里碰见文伯,我与他切实的谈你,我们再不能让你多费无谓的精神,我们再不能不管你,我想你也一定体念我们的著急。文伯说星二上你那里去,那是昨天,他来了没有?

泰老居然到了,我忙得要命,大约二十五前即可到京,老先生真了不得,我觉得像是浮在海里似的,一点边际也摸不著!到京时你来看看,这是something weight!不及多写,一切面谈。

志摩问安十六日

有复寄叔永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