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篾片和树枝都是新从路旁和山上捡得的,很潮湿,就把来生火是轻易不会燃上的。她一面眯着眼睛,逼切的看那纸媒子蒂上的火光,一面鼓起嘴,从小小的唇儿中吹进一些风儿去。很快的,纸媒子已燃过三根了,这些蔑片和树枝还只是在冒烟,连一点点的火花也不见。她弯着腰,累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下流下来。心里又焦灼又忧愁,生怕她的妈等的发躁了,又给她几个耳光子,是必定的。她想,假使有干的稻草,那就好了,然而,这东西,从那里来呢?她家,大约有八年整整的不种田了,去拣别人的稻草,又不容易,因为那些富有稻草的人,多半吝啬,凡是拣稻草的穷小孩,差不多要受贼一般待遇的。其次,她想到煤油;煤油,这自然是引火最好的原料,可是,看那小小洋铁灯儿里面的煤油,她知道,作这种想头是不行的,因为那灯儿早就半明欲灭,摇曳着,很显明的表示着油是已经干涸了,充其量所余剩的也非常有限。
她只得耐心耐烦的,再点上纸媒子。
这灶里的火,一直使她燃完了五根纸媒子,火光才从浓厚的青烟中飞起,接着劈劈扎扎的响,火上来了。她真快乐的着了忙,她慌慌张张的捧来一束柴块,却慢慢的,小心的也象预防着什么可怕的危险似的,放进去,成为人家形的交叉在篾片和树枝上面;并且拿起火管子,紧紧的贴在小嘴上,嘴巴鼓起鼓起的,用力地去吹风。于是,火完全上来了,更大声的劈劈拍拍的响,熊熊的火焰从灶门口映到墙上面,墙纵是古旧而且黝黑的,但反射出来的红光,却也比桌上的那盏青紫一般的灯光强多了。
小人儿便忘了害怕,非常喜欢和高兴的跑去告诉她的妈。
这个中年的寡妇还在喃喃的,看脸色,又象是十分用心的记忆着什么一样。
“妈!……”小人儿快活的喊,然而她的声音忽然又变成怯怯了,“火,火……”她又发起呆。
“小骨头……”她妈狠狠地看她一眼,便又喃喃自语的,走到厨房去。
小人儿转过身,怯怯的跟在她后面。
厨房里的那盏煤油灯已经熄灭了,但因了从墙上反映出来的熊熊的火光,却很明亮。
黑的铁锅里面的水,已熬煎的鼎沸了,从白木变成和铁锅相同颜色的锅盖周围,喷出白的水蒸气,还噗噗喳喳的叫响。
她妈于是又恼恨,诅咒似的,喃喃着,向一个破口的古旧的山瓦缸中,用粗磁的碗去挖米;碗边就强硬的碰着缸底了。
“又完了!”这是完全诅咒的声音。
看看米又吃尽,这于小人儿是很不利的,她知道,就躲在灶门边,不禁地颤抖了,她以为在脸上,又得受她妈手指头用力的捻。
幸而这一次她的妈,却例外的,弯着腰,耐心的用手到缸底去一小把一小把地把米抓出来,放到碗里,也渐渐的满成半碗了。
“洗去,”她妈忽然叫。小人儿于是又怯怯地走来,把碗里的米淘净了,和上水,送给她的妈。她又转到灶下去烧火。
在烈火燃烧着,硬突的米浮沉于锅中而变化的时候,小人儿就不断地听着她妈站在缸边自语,其中充满着怨命,咒穷,间或怕人的哼出些凄惨的叹息。总而言之,她的妈,在这时,是又在想着困苦的不幸的境遇,而完全被这境遇的景象所迷惑了。
米,这在酷热的滚水中呻吟,但很快的便寂寞了,从锅的边界流荡来焦味的香气;饭煮熟了。
小人儿便急急地把灶里的柴火用火箝子拖出来,塞进灶门口底下那一堆冷的炭灰里面,还鼓着嘴,吹灭那火焰;一股迷眼的青烟便弥漫着,厨房里又归入到黑暗。然而,在这黑暗中,在这迷眼的青烟里面,小人儿还噙着被烟熏着的眼泪,挣扎着,小心地挟出那灶里的红炭,放到小小的炭坛里去。
她觉得凡她所应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便走到她妈身边,低声的说。
“妈!饭,饭好了。”
她妈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默默的,然而却走到灶边去,用锅铲很草率的把煮熟的饭弄到木的饭桶里面:饭桶是颇大的,饭只能堆在桶底的一角。
“拿筷子……还有大头菜。”
她妈说着,端起饭桶就走了。
小人儿用力的爬到桌上去,向她知道那地位的土壁上去摸索,碰到长圆形的小小竹笼,在其中便抽出筷子,于是爬下来,又摸索去,到满着蛀虫小洞的那菜橱上,拿了一块惟一的状如鸡头的大头菜……。
在吃饭时,小人儿依样不敢正视她妈,并且想讨人喜欢,吃过一碗饭,那一小片大头菜还没有印上她的齿痕,原形不动的平平地放在那只缺满着边沿的红花碟子上面。
“一年到尾,只是吃大头菜,大头菜……”
她的妈又照样的咭咕了。
在这时,小人儿的小小的心上更压着惶恐,她觉的什么异常的祸事将降临到她头上,而且,仿佛地又看见她妈的手指头捻到她嘴巴;因此,这一餐,也和往餐一样,她的妈在怨恨和诅咒的喃喃中,又不自觉似的,干干净净地刮光那饭桶里面的饭了。
三
这是在小人儿上床去睡觉的时候。
睡觉,这在别人,想是一种应该的安然的休息吧;然而这幽静的幸福却没有给过小人儿。因为,上床去,她必须遵从她妈的命令;睡到床尾,冷冷的,也象是一只受惊的小畜牲,静静地蜷伏着,倘若不在意的转动身体,把不结实的古旧的铺板发起吱吱扎扎的响声,那末,给她妈知道了,便是毫无迟疑的蹴过来坚硬有力的脚,这就足使她的胸部,腰间,大腿,或背脊,受了伤似的痛楚到好久。
并且,她的不敢放心地坦然入睡,除了这,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妈差不多是终夜的,哓哓不休地,重温着白天的生活的该咒,该灭,该使她怨命,恨这个女儿,把世间的一切都看做是她的仇敌,她终于叹气了,哭泣了。
但是,在这样不变的,每夜里几乎成为疯子,由不安于贫穷的生活而发生出来的变态的愤激之中,她也曾常常的张着眼,明白地做她的梦;当开始她这个梦的幻想时候,她微笑了,那枯瘪的愁苦的脸上就布上欢乐,以及表现出一种饱满着幸福的得意。在她每次忽然觉得她是阔了,有洋钱,有银锭和金锭,有珍珠,有玛瑙……屋子是堂皇而且富丽……婢女和仆人……吃饭的筷子是红得透亮的珊瑚,碗是月光一样的白玉;鸡鸭排满着俱是吃腻了,想吃凤的脑髓和虎的下巴……在这时,她就俨然是一个主宰一切,任意操纵,尊贵的象什么命妇似的,因而就用她的脚,发怒时蹴到她女儿,一面又威严又傲慢地吆喝:
“你这贱丫头,给我跳井去!快跳——”
然而在她作威作福到想着——这就是那幻想突然破灭的时候,她原有的怨恨又澎涨了,并且因为从富贵跌到贫穷,失望和嫉妒使她更伤心,更甚的恢复了类于疯子的那状态;于是小人儿就象是应该似的,也更倒霉了:她妈又把所有的不幸都加到她。
“都是你!——”她妈切齿的说,又用脚去蹴。
因为这一脚蹴去的力量太大了,并且在腰间,小人儿,就不能忍耐的叫了起来;眼泪正连续着涌上眼里。
“还敢哭!”她妈又骂,“你这死不掉的,留着累赘人!”并且又用脚去蹴,作为她禁止哭泣的表示。
小人儿害怕蹴,于是缄默着。
虽说她脆弱的心灵被一种权力紧紧的压迫,在惊恐和颤抖,但为她的安全——其实是为避免那无端的迫害——蹴,她忍住眼泪,更其安静的蜷伏着,这完全像一只被征服或将饿毙的畜牲了。
在忍耐中,她的心是抖抖地悬着,因为她妈的自语还依样不休,时时响到她耳边来,使她警觉着自身的危险;她听到大街上打更,板壁中老鼠追逐,以及——凡是在深夜里响动的各种声音,也都使她感觉到恐怖。
然而睡眠,终于来拯救她,她是太倦了。
她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她是做的太多了,几乎成为不变的,在她由恐怖的疲乏而入睡时,就忠实地来了,把她引到高耸的孤零的塔顶去,一只黑的大手抓住她腰间,要把她从半空中摔到地上去,于是她挣扎,她呼喊,然而她没有这种力,她的力全被那只黑的大手抓住了,她只得忍着气,无抵抗的,任凭糟踏;并且,她张眼求救,但她的四周是黑的,黑的像铁锅的底……于是她被摔下去,身体在她自己的眼前飞散,每部分都象一粒微细的沙。
她醒觉了;在她神志迷离中,她惊颤地猛然想到,她腰间的痛楚却是因为她妈用脚蹴它的缘故。
于是她又安静地在床尾蜷伏着。
四
当晨曦把夜的黑暗驱逐到屋隅,小人儿就为了习惯;也像在冥冥中有了一种知觉似的,使她的眼睛很困难的张开了,看见她妈正在沉睡,便愈加小心的怯怯地溜下床去,她预备做她应做的工作,赶着羊群到牧场去。
一离开她妈,这小人儿的心就忽然得了宽赦,活泼泼的跳跃起来;在这时,她已经忘却她妈,和那个梦,以及她自己腰间的痛苦了;充满在她心里的,是天真,和一种感觉她自己快乐的情趣。
她和她的影子在路上的阳光里飞跑着,象两个动人的可爱的小鸟;她到王家去领她的羊群。
“土地他说今天会送给我甘蔗,还有……”
小人儿一面跑,一面想。
“小人儿!”
她希望土地即刻就喊她。
不久,闪动在她眼前的,又是那一群使她喜悦的,象雪一般白的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