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飞扬青春,梦想中国:浙江大学学生原创文学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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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佛龛有我

文/张莹冰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去林家做了丫头。

经常听人说有家什么小翠、小莲的丫头长大后还惦记着什么出身什么父母,还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闹,说自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说寄人篱下伤心泪多。我时常为这些糊涂,这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再说,哪有那么多年还不认命的人?除非还惦念着攀上枝头做凤凰。我想当然也想,不过只顾着偷偷地想,不会哭哭闹闹去引公子少爷来看,公子和少爷自有小姐和贵妇等着,看过我们,也就忘了。

其实到了20来岁还做着丫头的,大体上是少爷看不中老爷更不要的,不然不是做了填房就是干脆做了姨太太,做不成了,要不是送掉卖掉,就是被弄死了。

我,刚满16.

林家的两个少爷,都是安分的少爷,不是老爷厉害,而是夫人厉害。夫人是大家闺秀,带过来的嫁妆比林家的祖产还多,而且也够精明,东西始终在她手里攥着,说是给大孙子留的。

大少爷林祖义,一副木讷的外表,但听人说,一到林家的银行里就精明了。而二少爷,有几分风流气,却不近女色,20多岁还没娶亲。大孙子还没出生,只有个大孙女,已经会蹦蹦跳跳了。

老爷是比管家还准时的男人,从来“非礼勿视”。

林家有个很大的荷塘,下人都把茶水和甜汤往里倒,荷塘太大,根本没法种荷花,说是荷塘,也只因荷塘边有块石碑叫“荷韵”,韵不韵我不懂,不过夏天蚊蚋却是很多。

有一次,我又像往常一样把茶水倒进了荷塘,迎面却走来了二少爷。

“小蕙,这茶叶是菩提老祖的眼皮呢,怎么往池里倒?”他语气很淡,玩笑而已。

我没跟他讲过话,有点木然地望了他一眼,便站着不动。

“逗你呢,我走了。”他很失望于我的无动于衷。

我本来是要问他:“菩提老祖的眼皮怎么生出蚊子来了?”当然也是句玩笑话。

不过,我的木讷却被人说成了老于世故的表现。

一个院子里那么多女人,总要有事做。第二天,四面八方的七姑八婆都来问我:“小蕙,二少爷看上你了?”

同屋的小郁干脆对我说:“小蕙,有你的,做姐妹的都不说。”我还是没一句话,要是我有什么预谋,对她说了,就更不成了。

后来,人多事杂,大家也就渐渐都忘记了,可我却忘不了。

从小,大小姐林亦珍就是跟我玩的,她念书我跟着念,也学了不少东西,连洋文都懂一点。但大小姐现今留了洋,却把一筐子衣服留了给我,还给我一脑子的胡思乱想,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什么“百年之后,同归其穴”。

那筐衣服我终是没动,却瞥见小郁偷穿过一两回,但大小姐的腰身,不是小郁能塞得进仿得像的,我个儿小,大小姐才给我的。

那筐衣服粘着灰的当儿,我安分守己地洗洗涮涮服侍老太太,老太太对我始终不冷不热,却经常指着我的脑袋说:“不要脑筋里装着个小狐狸,小蕙,听见了吗?”

我脑筋里有没有她是管不着的,不过二少爷的事,她倒也知道,却没多说什么。

有一天,一辆小黄包车突然停住了,我正端着参茶走,却见车里走出个姑娘,戴着宽大的帽子。我要走,却被叫住了,于是手里的参茶也被拿了过去,喝了精光。

“渴死我了!”

我一惊吓,杯子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小蕙,怎么搞的,我是大小姐啊!”她摘下帽子,对我喊。

“大小姐,亦珍!”我擦擦手,想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我呢,刚下船,老爷太太是不知道的。”她一脸兴奋地叫。

我还在为那碗茶担心,她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见太太的时候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太太非但没怪罪,还把我调给了大小姐。

大小姐一向对我不错,我记起那筐衣服,要一起搬走,小郁道贺,其实她巴不得大小姐早点嫁出去,好让我被打回原形。等搬衣服的时候却被大小姐喝住了,说这衣服不要了,送给小郁了。小郁先是很高兴,转而又愤怒,想必她认定我有更好的衣服了。

大小姐留洋回来,着实带回不少衣服,又新做不少,自己嫌多,就送给了我,我却不敢穿。

老太太快八十大寿,大小姐出个花头,说要开party,让仆人都穿他们最好的衣服一起玩。

其实仆人自个儿又有什么最好的衣服可穿,最好的不就是能穿的?我想着。

大小姐又看出了我的心思,一把把我拉进房,道:“小蕙,我给你打扮打扮,我本来也只想给你个机会出出风头,他们哪里会有什么衣服穿!”

我来不及推辞,而且从心底里讲,我也不舍得推辞。

我第一次仔细地看自己的脸,真的不难看。

大小姐把我拖到了大厅,那些下人始终站在各个角落里等待叫唤,却见小郁穿了件改大的旗袍站在那一堆寒酸的人中抖着,瑟瑟的样子。这情形像是管厨房的老婆子有次被叫来同吃,那饭吃得还不如我们香,饭菜是好的,但毕竟是揩油来的,被我们的剩饭剩菜一映衬,被这么多人怨愤着,惊异着,那个不自在,还情愿不吃呢。

而我就不同,是大小姐把我领出来的,那些下人像是见了个真正的小姐出来,而大少爷的目光也变精明了,老爷的“非礼勿视”也好久才回过神来。

我瞥了一眼二少爷,他冲我愣愣地看着,半晌出来一个“菩萨”!

大家都吓了一跳,也仔细地看起我来,却是悻悻的,终究没看出什么菩萨来。

那晚上,很多另外的男宾邀我跳舞,不是我矜持,我实在是不会,便静坐一旁,喝茶水,嗑嗑瓜子。一喝茶,二少爷便又似观佛般看着我,一嗑瓜子,便皱眉,直害的我瓜子都不敢碰了,等大小姐玩累了,我便和她回房了。

回房后,大小姐意味深长地搭着我的肩膀说:“小蕙,二少爷可是还没娶亲哦——”

我慌乱地脱下了衣服,却想到了“狗尾续貂”这个词,也对,今晚,真是狗尾续貂。

那天以后,很久没见着二少爷,他每次走这厢路,都是绕着走的。这是小郁说的,小郁是喜欢二少爷的,我是知道的。她说我也喜欢二少爷,这我不清楚,一个低三下四的下人,总希望有个有身份有教养的人欣赏,便是林大小姐,我也是喜欢的,她给我尊重,给我风光,二少爷也是。

又见二少爷是在那荷塘边,我又倒茶水进荷塘,二少爷又是那般经过,不过今天是细雨蒙蒙的,衬着荷塘上的雾气。他手里是把油纸伞,上面有稀奇的花纹,我指着问,他皱了皱眉头道:“这是梵文,你不懂的吗?”我又是讷讷不做声。他见了我这副光景,便也不嚷了,只道:“小蕙,回去吧,下雨呢!”

我还是没动,他便自顾自径直走了,待他走远了,我回过神来,向大小姐房里走去。那晚上,我蓦地很难过,便偷偷地想二少爷,却越想越难过,干脆不想,睡了过去。

我的处境却有点难起来。大少爷最近跟大少奶奶闹得很凶,大少奶奶一见我就“狐狸精”地骂我,我又不能回嘴说我不是,她便更骂:“你果然不敢吭声。啊?做了亏心事果然不敢吭声了,哼!”

我当然不能不在意,但大少爷看我的目光才让我难过,我知道,我已经开始属于被少爷看上的了。但我不想要,真的不要。二少爷也越来越皱眉头。我不知做错了什么,又是做对了什么。全家人都开始为我这个丫头烦恼起来。最终把烦恼都交给我,让我每天去倒茶水时,总是戚戚的。

事态发生变化是在一个下午,我又在倒茶水,却见大少奶奶走了过来,扔给我一个红包,接着几个老婆子便拉我拽我,说是要“过门”。

我死命不走,茶摔得满地都是,远远的,却见二少爷走来了,他还是悠闲地走着,看见我,便走了过来,对大少奶奶道:“嫂子,放了小蕙,有什么话好好说。”

“小狐狸精,你倒真有本事!”

我不知怎么回答,只能站着。

“你瞧,不敢说不是吧!”

“不是不敢,是不想,对吧,小蕙。”二少爷急切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他一眼。

接着二少爷把我一把拖走了。只剩大少奶奶阴恻恻地笑。

从那以后,家里开始发生很多事。先是大少奶奶怀了孕,又莫名其妙地丢了。然后是二少爷玩起了女人,老爷干着急,太太叹气。再后来是大小姐带回个洋人,说是非君不嫁,我的事又被人渐渐淡忘。

是闷热的一天,我拎着拖把正在洗着,见二少爷一身酒气地回来,一双眼睛全是血丝,最近他确实变难看了。

“小蕙,跟我走,这家里是待不下去了,再下去会毁了我们的。”

“我们?”我脑筋里从来没想过跟二少爷“我们”,更没想过这林家会让我待不下去,我一个丫头,又会有什么可想?

二少爷只带了现钱便走,我还是愣着,他一不耐烦,拉我就走。也许小郁说得对,心底里,我是有那么点念着他,不然我也不会一无反抗了。

他马上买了车票,我是什么都不懂得的,可我越是不懂,他就越满意,还喜欢看我发呆的样子。我只道他是喜欢我,也没多想什么,不过他不再叫我小蕙,却叫我兰蕙。我只是随他,反正姓什么,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火车一直北上,我头脑昏沉,只顾睡,却又像做梦又像真的似的听到有男人在念佛,睁开眼,却不见人。只有二少爷,便以为做着梦。

他见我醒了,告诉我说大少爷快要纳我做妾,问我愿不愿意。我当然不会说愿意,只是摇头。他见我更清醒了,便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大小姐,不是好人,知道吗?”

我又不能辩驳,只是随他讲。

“她是想把你做诱饵,钓我们兄弟残杀,然后独吞家业。”

又是“饵”,又是“残杀”,我怎么懂?我也终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是随他说。这样,他却更满意,越看我越高兴。

后来火车停在一个不能算太远的地方,有长江入海口。二少爷似乎对这里很熟,像是来过很多次一样。

二少爷径直带我上了山,说上面有个寺还有个庵,兵荒马乱的时候,寺和庵合用一个住持。我却觉得奇怪,哪有人私逃还不忘烧香的?

进了寺以后,却有个很大的仪式,等仪式完结,烟雾散去,走出来的,是光了头的二少爷。

我全身的血都奔涌了,眼泪像泉水一样冒出来,擦都来不及,我只顾抱着二少爷的光头哭,他不是很喜欢我的吗?怎么一逃出来就做了和尚?

他却推开我,仿佛头发一剃掉,真的什么情分都剃掉了。

我就这么站着,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林家我是逃出来了,但出来了,又去哪儿?

“兰蕙,你也应该遁入空门。”他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我依然是那个木讷的表情,他一把拖过我,把我往住持那儿一推,让他给我剃度。

而我也不过想有个容身之处,反抗,我从来不懂。

整个梵宫里都点燃了香烛,让我沐了浴,熏了香,穿一身宽大的素色衣服,头发垂在脑后,正像个菩萨。

这么多年,我真正看清楚我的脸,原来我的表情是这样恬静、这样悠然。他没有说错,我是菩萨,真的是。

剃度开始时,问我很多问题,我没有回答。二少爷看着我的头发一丝丝落下,他突然惊恐万状,伤心又不平,想伸手阻止,却被人挡回,他在后面,终于流下了眼泪。

我看见地上一地落发,没有多少伤感,只觉得好像真的成了另外一个人——明蕙——我的法号,刚从林家逃出,又来做佛的女仆了。

他流下了泪,但等我剃度完,他却恢复到对我更冷漠的态度,我见他这样,却还是漠然地走了。

山上,真是让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早起看长江里的日出,傍晚隔着参天大树看紫色的雾气从长江里涌出,就像我做的那些不停飞的梦,这梦,我也不怕醒。

住持赞我是有慧根的人,很快我不用做小尼姑了,去菩提院做法师。他还皱着眉头说二少爷犯了不少戒条了。我这才想起,他对我剃度前后的冷漠不是同一种的。前种是他在梵境里我在红尘里,后种却是他在红尘里对一个尼姑的冷漠。

我还是每天早起扫院子,看日出,看着看着,那轮红日就摇晃着上来了。每天,都是这样。

这寺,有很多香客,二少爷却最终也成了个香客。

我只听个小尼姑说有天一个大小姐来拜佛,便和他勾搭上了。

“大小姐”让我想起林亦珍,我不知道是小尼姑错用了“勾搭”还是我想太多,我总觉得是她带走了二少爷。但到底是入了赘还是回去当少爷了,我已不再那么关心。

我终于明白,他怎样一路挣扎在红尘和梵境里又生生把我也带进去的事实,却终在我落发的那一刻,他明白了他终究只是二少爷,小蕙却不是小蕙了。

我还在看日出和暮霭,菩提院里长出了茶树,却是不种也不收,我只喝清水。

我的心里,也终于完全是长江里翻滚的天外音。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八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建工学院2005级建筑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