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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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伐鼓(3)

唐人偏爱香料的程度是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学者们非得给这现象一个严肃深奥的理由不可,否则实在难以解释这般炽热的爱,到底从何而来。譬如美国汉学家谢弗所做的:“焚香标志着君王秉受神谕,意味着贯穿天人之际的活生生的超自然的智慧。

或者可以说,在皇帝承天命而理人事的过程中,焚香代表着纯粹的天意。大中元年(847),唐宣宗即位时想要恢复严谨合度的朝廷的礼仪,他发布了一条诏令,诏令中除了其他的革新措施之外,他还规定皇帝本人只有在‘焚香盥手’之后才阅览大臣献进的章疏。唐朝制度规定,凡是朝日,必须在大殿上设置黼扆、蹑席,并将香案置于天子的御座之前,宰相面对香案而立,在神奇魔幻的香气中处理国事。这种做法揭示了焚香在神圣肃穆的朝廷政治生活中的重要的象征性作用。……佛教与外来的印度文化为中国的寺庙带来了大量的新香料,而众多的有关焚香和香料的习俗和信仰也随之传入了中国……唐代是佛教在中国的顶峰时代,所以焚香也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仿佛唐人爱香,爱的不是香味本身,而是香气缭绕所营造的超凡脱俗的氛围,以及烟雾上升的姿态所代表的“超自然的智慧”

和“象征性作用”;照谢弗先生的分析,无论是政治原因还是宗教原因,唐人爱香的理由都显得神圣不可侵犯。如果谢弗先生观点无误,唐人对香的爱,一开始确是由焚香种种肃穆神圣的意义所引起;那么,斗香的流行证明唐人的爱最终还是归于了芬芳本身,因为斗香并不斗意义,斗的就是香气。

其实人类为许多事物设定的意义,我都难以理解。我难以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固执地相信,登高能让人认识到自身的渺小、学会内敛与谦卑。在上千米的高度,看下界的一切犹如蝼蚁,很容易产生错觉,错觉自己像上帝一般,拥有掌控世界的权力。站在高处,容易坠落的不只是身体。我也难以理解焚香为何代表天意,为何能洁净人的身心。我承认,香云缥缈可以制造超凡脱俗的幻境;但你如何保证,在场的所有灵魂都会随着轻烟袅袅升起、向天堂迈进,而非在浓烈可口的香氛里,一路往下沉迷?

伐鼓,一开始是古代征战的进攻信号,逐渐成为赛场上加油助威、点燃斗志的必备工具。排山倒海的伐鼓声如同超大剂量的肾上腺素,令赛场每个人都手心冒汗血脉贲张心跳加速。唐人的赛场亦少不了伐鼓,“伐鼓鱼龙杂,撞钟角抵陈”,比赛在急促。香料的郁香与竹叶的清香相酝酿,将酝酿出怎样的芬芳?

高亢的鼓点中升温。不过,对于一群随时都在比赛状态、动辄想要拼争高下的人来说,真的需要伐鼓来哄抬比赛氛围?即便赛场寂无声息,你也能听到来自唐人胸腔的轰鸣。

外一篇光荣与伟大属于强者

除了皇皇唐帝国,上下五千年世界史里还有一个崇尚竞技的帝国,那就是古罗马。

“大角斗场矗立,罗马便会存在。大角斗场倒塌,罗马就会灭亡”,古老的箴言起于何时已无据可查,但它无疑是正确的,再也没有比古罗马更热衷于竞技的国度与时代了。

罗马能够从意大利台伯河下游的一块弹丸之地,发展为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庞大帝国,依靠的显然不是微笑和花环。“罗马这个城市没有商业,又几乎没有工业。每个人要是想发财致富,除了打劫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孟德斯鸠的讽刺相当刻薄,不过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罗马人的处境:不向外拼争,就没有财富、土地和荣耀。所以,罗马从还是一座小城池开始,就习惯了经年累月的战争。罗马不相信眼泪,罗马人闯荡世界的方式是铁与血。在帝国以外的世界,他们身披坚不可摧的铠甲,怀揣更加坚不可摧的决心去征服;在帝国之内,他们用各种竞技比赛,满足每个人对奋斗拼争的渴望。

罗马人的血管里流淌着狂欢的因子,热爱各式各样名目纷繁的庆典,有时是为一场胜利的战役,有时只是为了某栋建筑的落成。名目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纵情狂欢。在奥勒留时代,一年之中庆典日达到了惊人的135天,相当于罗马人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举行庆典。

而在古罗马,“庆典”还有个名字叫做“竞技”,有庆典就有竞技,其实准确地说,庆典的所有内容几乎就是竞技。上午是人兽搏斗,角斗士手持简陋的武器,与没有绳索羁绊的雄狮、猎豹、鳄鱼、河马之类的猛兽竞技,杀死它们,或者被它们杀死。下午是角斗士对决,两人用温热的血肉之躯发起攻击,直至其中一方倒在角斗场冰冷的黄沙上,结束最后一次呼吸。软弱胆怯无法制造生机,唯有最勇敢的人,方能让卑微的生命得以延续。

人兽搏斗、角斗士对决只是基础竞技项目,罗马人还酷爱海战竞技与战车竞技。海战竞技是模拟过去的海战,两队“海军”

在人工湖或是注水的竞技场内拼死搏杀。什么时候一队“海军”

被屠戮殆尽,什么时候海战才能结束。参赛者别无选择,水面四周被阻止他们逃跑的军队团团包围,他们除了闭上双眼埋头冲刺以外,已没有拯救自己的方法。战车竞技时,车手们需驾着马车围绕赛场飞奔七圈。这种竞技听上去很温柔,然而当时的赛道条件并不优越,且车手想要获胜,就必须采取危险甚至致命的速度。

故事的最后,往往是胜者得到奖金与荣耀,败者则得到残疾或死亡。

唐人打马球时常常“碎首折臂”算什么?罗马人进行的每一种竞技,都是至死方休的。但是这些血腥残酷的项目,获得了全罗马的爱:闻名世界的古罗马圆形竞技场有八万多个座位,某些大型赛车场则拥有超过十五万个座位,如此壮观的观众席,却从未留有空余。观众中既有佩戴着棕榈树花纹束腰的皇帝,也有穿着白色宽袍的妓女。别以为竞技项目太过暴戾,难以吸引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古罗马大大小小角斗场震耳欲聋的欢呼中,绝对不乏妇女、少年和老人的呐喊。

举行角斗比赛的前几天,帝国的大街小巷便贴出了海量广告,主办方还派遣专人四处吆喝角斗士的姓名与技能,就像是“青铜圣斗士星矢擅长天马流星拳”、“黄金圣斗士沙加是最接近神的战士”这种。门票很快被抢购一空,居民们为此兴奋得夜不能寐,而某些颇具生意头脑的商人还趁机兜售角斗士纪念品,毫无疑问,这些商人最后都发了财。到了比赛那天,谁也不会迟到,每个人都将提前坐到观众席上,切切等待杀戮时刻降临。当竞技场上喷涌出第一股鲜红滚烫的血液,所有观众的灵魂都随之沸腾——在这种狂热的氛围下,没有一个罗马人能够远离竞技场。

他们是如此热爱竞技,以至于角斗表演的习俗持续了整整七百年之久;以至于竞技场遍布帝国全境,你几乎可以用竞技场来确认罗马的疆域;以至于帝国中最有钱的那群人总是愿意投资修建角斗士学校,由那些在竞技场上拼杀超过三年还能幸存下来的角斗士作老师,为帝国的竞技场而非战场培养源源不断的勇士;以至于虽然角斗士的主要构成是社会最底层的战俘、罪犯和奴隶,虽然角斗表演往往意味着流血殒命,但仍有不少贵族因钦慕角斗的精彩刺激,毅然成为角斗士中的一员;以至于罗马的皇帝和贵族必须通过向平民们提供免费的竞技表演,才能争取到平民们手中宝贵的选票,而竞技表演的激烈程度直接决定了平民们对作为主办方的贵族的支持程度……

竞技是罗马人的狂欢,而狂欢的代价,是生命。古罗马有超过七十万人死于竞技,大型猛兽在南欧、北非几乎绝迹,竞技场上的幸存者总是极少数。古罗马圆形竞技场的设计迄今仍令人惊叹不已:场中心铺满极易吸水的黄沙,因为若是采用石板作铺地材料,不用任何修辞手法地说,竞技场会成为鲜血荡漾的海洋;为了顺利运送各种竞技资源,竞技场中安装了32部升降机,建构了长达1.6公里的地下隧道,不过无论升降机和隧道通向何方,对于角斗士来说,目的地除了屠杀就是死亡。

任你技艺再高超,你能杀死一个、两个、成百上千的对手,但角斗士学校常年运转不休,为你培养出更多更多的对手,直到某天你的身体被别人刺穿,就像你往常刺穿别人的一样;曾经恒河沙数般的生命成就了你作为一个角斗士的荣耀,终有一天,你的生命也要成就他人的荣耀,这是每个角斗士的宿命。而坐在观众席上的罗马公民,就那样坦然地,一边尊“仁慈”为帝国的道德准则,一边为竞技场内的血腥杀戮起立鼓掌。在罗马历史上,没有发生过一回大规模抵制残酷角斗表演的运动,倒是爆发过无数次因买不到竞技比赛的门票而引起的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