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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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饕餮(2)

白居易在文学史上的定位是“唐代现实主义诗人”,但他的行事作风,显然是浪漫主义风格的。他曾在自家大池塘里邀一干好友泛舟,舟上设宴,开宴之后,白先生就变起了魔术:每当众人吃完一道菜,立刻呈上另一道菜,源源不断。但船上既无厨子做菜,也无现成备菜,众人大惑不解,这佳肴从何而来?最后揭秘:船的四周系着百来个能够防水的油布袋子,袋子盛满佳肴后沉入水中,席上每尽一菜,仆佣们便从水中将新菜取出。其实手法很简单,但是娱乐得很彻底。这次别具一格的船宴,引领了唐朝苏州船宴的风潮。从此,江南纵横的水陌之上,多是“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不有小舟能荡桨,百壶那送酒如泉”

的风光。

白居易还曾在自家庭院中,搭起两顶突厥风格的蓝色大帐篷,并于帐篷中设宴款待宾客,而宾客们一边用餐、一边听白先生唠叨帐篷的种种好处,例如能够抵御冬季凌冽的寒风。白先生解说得如此投入,仿佛他所在之处不是和风细雨的长安,而是荒芜寒冷的高原。此时,菜色如何已不重要,关上帐篷,伴随白先生的解说,客人们便进入另一个次元。

不过,白居易的突厥帐篷宴,与唐太宗的儿子——太子李承乾布置的比起来,还是缺乏专业性。李承乾的突厥帐篷宴,装备不只是帐篷而已:首先是帐篷内挂着突厥人的图腾狼头纛,再来所有的仆佣都作突厥人的装束,接着李承乾本人也打扮成突厥可汗的模样,而更加极致的是,李承乾与人交流时,操的是一口标准突厥语。估计赴宴的宾客吃了什么山珍海味也不会记得,只记得自己闯入了野性十足的突厥部落。

身未动心已远,足不出户,尽享千里之外的风情——许是看到了这般好处,李承乾式的宴席在唐朝甚多模仿者。这大约是唐朝最便利的旅行方式了,除了传说中的“游仙枕”。

“游仙枕”,乃龟兹国进献给唐玄宗的礼物,看起来朴实无华,但枕在上面入睡,可以在梦中遍游五湖四海三岛十洲。南海某国还进献过一只“重明枕”,无需入睡,直接从枕头中就能欣赏到各种华美的亭台楼阁和人物。神奇的枕头是否真的存在过,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传说,它们同李承乾式的宴席一样,向后世一再诉说着,唐人对远方的绵长渴望。

撇开船宴、突厥帐篷宴等大手笔不谈,唐人在游宴的细节处亦颇具情调,仅是《开元天宝遗事》一书就有许多有趣的记载,完全可以当作古代的《故事会》来欣赏:端午时节,众人在金盘中盛上小粽子、小粉团,然后在金盘旁架设微型弓箭,能够用微型弓箭射得粽子和粉团的人,才能享受美味。小弓箭本就不易把握,加之粽子粉团质感滑腻,因此极难射中,小小的游戏是对箭法的莫大考验。连吃个甜糯食也不忘打擂台,有唐一代的尚武精神和竞争意识在这纤巧的玩法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到了七夕,宫中女子游宴,备下瓜果花酒自不待言,还要一人自备一只蜘蛛,放在盒中,虔诚地向织女星乞求赐予心灵手巧。

宴散了,第二天清晨起来打开盒子,蜘蛛织网织得密集的,证明乞到了很多的心灵手巧;织得稀疏的,表示仅讨来了一点点,垂头丧气之后,只能期许来年多乞些巧吧。“斜汉没时人不寐,几条蛛网下风庭”,这一年一度的占卜,曾让多少唐代女子辗转反侧、牵肠挂肚;但若少了占卜环节,七夕游宴又多么乏味?唐人处心积虑,最大限度取悦自己;他们毫不吝惜,将智慧用于吃喝玩乐的设计。

其实,就算没有提前设计,以他们放荡不羁的性格,也不会。

让宴会无趣。例如许慎选,他与亲友游宴,不带帷幄,也不带坐具,到了目的地,只命童子搜集四周落花。当众人以草席为坐具时,唯独许先生,天地之间,以缤纷落英为席。一句“吾自有花裀,何消坐具”,比酒席上的任一唱和之作都更风流。再例如李宗闵,夏日临池宴饮,炎热难耐,他索性舍弃金盘银盏,涉水折一枝荷来当酒杯,就着花瓣饮下清凉。碧荷摇曳,溢满琼浆,那一刻,唐人的潇洒被永远定格。

盛唐转入中晚唐,一切都往下坠跌;唯有宴饮,不减盛唐时的欢快热烈。人们依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依然呼朋唤友、行令猜拳;即使在分裂争战之际仍是如此,“四方骚动一州安,夜列樽罍伴客欢”。只是,对于唐末的人来说,宴饮不再是娱乐的。

3.红脍香稻

“斗米不过三四钱”,“行旅不赍粮”,文风朴素的《资治通鉴》

就用这样简淡平直的文字,记录了一个时代饮食的丰足。若你嫌“行旅不赍粮”之类的字句乏味,大可看它们的“活色生香版”,那就是——唐朝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菜谱。仅是看看菜名,你便能想象,唐人在饮食史上,有多少划时代的动作。

唐代是中国古时西餐最为盛行的时代,西域流传而来的胡饼、烧饼、毕罗成为唐时北方家庭最普遍的主食,黄油、奶酪亦成为上流社会的最爱,胡椒等西域调味品与中国传统的酱醋豉齑分庭抗礼。而当时流行“贵人御馔,尽供胡食”一说,再次证明唐代西餐的普及度,比国际化的今天还要高。安史之乱,唐玄宗仓皇西逃,到了晌午还未进食,杨国忠贴心,去市集上购得胡饼献给玄宗;诗人们写到胡饼,尽是“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

一类的溢美之词;鉴真东渡日本,准备航海所需的干粮时,特地带上了两车胡饼——真真是从皇上到诗人再到和尚,唐朝无人不爱西餐。

唐代对西餐的“拿来主义”,不只是头脑简单地直接取用,还会将中土口味与西域风格调和在一起。比如唐人喜食樱桃,晚唐便有人将樱桃放在毕罗里作馅儿,成品中西餐混血儿“樱桃毕罗”大受欢迎。唐太宗李世民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唐代百姓不说别的,至少在饮食上真正做到了“中华夷狄,兼爱如一”。

唐代是中国古时最讲究食品养生的时代之一。孙思邈的《千金食治》、昝殷的《食医心鉴》等总结食疗养生经验的书籍纷纷涌现,“岂无青精饭,令我颜色好”,“高人酒味多和药”之类的养生观点也在唐诗中频频亮相,连面条这样寻常的食品,也被唐人研究出了十多种治病的方子。唐睿宗的儿子岐王李范去世后,还用了三十余种药酒陪葬。带着药酒去天国,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养生,唐人对食疗养生之执念,由此可见。

学界普遍认为唐人讲究养生是因道教盛行,道教那一套养生的思想也就随之盛行。其实唐人注重营养健康再正常不过,连在战火频仍、民不聊生的东汉末年,尚且有人长吁短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长于繁华盛世的唐人希冀长寿不是很合逻辑么?

唐代亦是“点心创世纪”。“点心”一词,就是唐人发明的。

魏晋时代的人常在正餐与正餐之间,享用一些小食,这些小食发展到唐代,便成了点心。不过,点心可不同于小食:魏晋时许多家庭采取的是两餐制,一天就上午下午各一顿饭,正餐不够,只得用小食来补,小食主要用于充饥,行的是“雪中送炭”的事;而进入唐代,普遍采取三餐制,正餐足矣,点心便成了唐人生活的精美点缀,在正餐大菜之外给口腹增加一些享受,行的是“锦上添花”的事。古代礼制规定天子可以享受一天四餐的特权——名副其实的“饱食终日”,唐人在三餐之内或之外,再添上一些小点心,诸如贵妃红、金铃炙、玉露团、紫龙糕、满天星,也就接近于天子的生活水准了。

所以小资们,无需膜拜一杯红茶加一碟点心的英伦下午茶,亦无需艳羡英国民谣“当时钟敲响四下,世上的一切瞬间为茶而停”所唱的温馨情调,英伦下午茶诞生于十七世纪,同样的生活这十多种用面条治病的方子,见于昝殷的《食医心鉴》。在书中,昝殷将面条称为“索饼”。

小把戏,我们的先人在那之前一千多年便已熟稔。

唐代还是“大菜崛起”的时代。会食制出现,用餐时众人欢聚一桌,简约小餐既不合唐人豪爽的脾气也不合会餐制的时宜,各种复杂而新奇的大菜相继出现:素蒸音声部,用面塑成长袖善睐的歌伎舞女七十余件,蒸熟而食;清风饭,糯米混合冰片、牛酪浆等制成,须在冰池中冷透后再食用;同心生结脯,将生肉打成同心结,风干后食用;十远羹,用石耳、天花草、海缥白、石决明、虾魁腊等十味鲜品调合制成的羹;浑羊殁忽,在羊腹中置鹅,鹅腹中置糯米,烤熟之后撇去羊,只吃鹅肉,鹅肉兼具羊与糯米的香气……无论荤素,做法皆花哨。即便只是做个生鱼片,也得经过“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这般处理。

幼年读《红楼梦》,公子小姐颠沛流离的情感生活没能打动。王维的诸般诗意,不知是明代项圣谟用笔墨表达得更准确,还是唐代梵正用菜品描绘得更细腻?

彼时不省世事的我,倒是茄鲞的做法令我动容,“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现在看来,这放在唐时的富贵人家也算不得什么。清人用鸡来给茄子作配料,鸡好歹还要一并吃下;唐人用烤全羊来给鹅作香料,做好之后烤全羊就舍弃了,在这道菜的演员表里,烤全羊顶多算个群众演员,唐人的做法更奢华。

复杂的环节,奢华的配料,唐代的菜肴想必很是可口。但唐人显然认为,食物不能仅是刺激味觉而已,还得提供别的趣致,前文提到的“素蒸音声部”便是一例。

再拿一位叫做梵正的比丘尼来说吧,她仿照王维绘制的《辋川图》,用鲊臛、脍脯、醢酱、瓜蔬拼成景物,称之为辋川图小样。

无论是“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的辛夷坞,还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鹿柴,辋川二十一景皆在餐盘之中。这与隋代的“看食”不同,唐人极懂享受,辋川图小样既能看又能吃。辋川山水毕竟素雅,由此推测辋川图小样也不会过分绚丽;王维还创作过《异域图》一幅,描绘某个今天已无法考证的国度旖旎的风光,可惜梵正没有仿照《异域图》做一道菜,否则菜式一定分外香艳。

唐时过寒食节,禁火,只能吃冷食。煮鸡蛋是唐时寒食节必不可少的主食,就这么吃鸡蛋,再佐以冷菜冷炙,实在清淡了些。

虽然寒食清明不过几天,但是唐人就不允许生活有一天是清淡的,隋代起有了花式拼盘菜肴,但基本上只有装饰意义,不能满足口腹之欲,中看不中吃。

不能开火烧大菜,就在鸡蛋上做文章吧。好事者们在鸡蛋上设计、雕刻、晕染各色花纹图案,再将成品拿出来比赛。斗鸡卵的活动在唐朝蔚然成风,“红染桃花雪压梨,玲珑鸡子斗赢时”,每至寒食,街头巷尾处处可见镂刻玲珑的鸡蛋,所谓“高手在民间”,此言从来不虚。鸡蛋的味道已不重要,在争论高下的喧哗中,一年最枯寂的节日又闹腾腾地过去了。

如果说斗鸡在唐代的盛行,表露了唐人骨子里的勇猛与彪悍;那么斗鸡卵的盛行,展现的是唐人对生活的标准态度——即使只是一个鸡蛋,也要让它丰美如同一颗星球,生活的享受永远不嫌多。

不过,与食品雕刻的精细、菜肴做法的花哨相悖的,是唐代整个饮食的豪放基调。做饼,单是作为一张面饼点缀的羊肉,就要一斤;蒸牛,直接在牛犊身上插十几把刀子供人取用;喝茶,一天要喝个四五十碗;就连切割鱼肉的细致刀法,都有“舞梨花”、“千丈线”、“大晃白”这样的名字,大有侠气。——在这个雄性特征过于明显的时代,连吃喝玩乐都像极了英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