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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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鬼灯(3)

人类在诞生初期,想象力未受文明的约束,天马行空、挥洒自如。所以远古的神话,基本上代表了一个民族想象力的最高峰值。在我们的神话中,神灵毫无缺点,坚强、善良、宽容、勤劳、公平;一个个仙人,就是一个个移动的美德集中营。当希腊的诸神忙于恋爱、争夺、嫉妒、报复,将世界折腾得乌烟瘴气又五光十色时,中国的诸神却在治水、射日、补天、填海,以及含辛茹苦地尝百草。他们的道德水准之高,让你很难相信,中国的这些神仙是人类未开化时的作品——因此,中国的远古神话更像是理想,而不是幻想。

我们的祖先并没有任由想象驰骋,他们筛掉了不够高尚的元素,刻意打造了理想型。与纵情想象的希腊人比起来,我们的祖先太有道德自觉性。然而,过滤负面元素的同时,也过滤掉了原始的热情。精卫填海也好,大禹治水也好,这些神话感人有余,精彩不足。你总感觉不对劲,好像有什么在捆绑和切割祖先们的想象力,将行空的天马紧紧锁在笼中。

但是到了唐朝,这匹“天马”终于被放了出来,无甚道德理想,只有奇思妙想。想象力大爆炸,爆炸波及范围之广,除了让文学领域出现了种种奇闻怪谈,还在现实生活中诱发一系列创意。

彼时,人们没有飞机火箭,到哪里去都不便;天上云间,更是可望不可即。但这统统不是停止向往的理由,那个时代“欲上青天揽日月”的念头愈来愈浓。于是唐人发挥创意,拉近尘世与天堂的距离。关文衍特意在半臂之上细意描绘九华山超然世外的景象,尔后整日穿戴着半臂,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置身于云雾缭绕之中。白居易则制作了飞云履,用素绢裁剪出云霞的模样,贴在鞋子四周,并染以四选香,每走一步,鞋子若有烟雾流溢。

穿着飞云履,即使不能真正步入耸立在云端的巍峨天国,亦可略略得到飞天的快感。

上天之后,还要入海,海底没有满载幸福的天堂,但亦是缤关于半臂,沈从文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的解释是:“半臂又称半袖,是从魏晋以来上襦发展而出的一种无领(或翻领)、对襟(或套头)短外衣,它的特征是袖长及肘,身长及腰。”

纷多姿的奇境。而每个唐人都是爱丽丝,梦想着漫游所有的奇境。

鱼朝恩就建了一座洞房,房中四壁都安装着明净剔透的琉璃板,在琉璃板的夹层中贮满滔滔江水、各色萍藻与鱼虾,号为“鱼藻洞”。身处其中,波光粼粼。锦鳞在你头顶游泳,柔曼的水草就在你鼻息间摇扬,真真如徐志摩所写,“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现代水族馆亦不过如此。鱼朝恩是为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类,虚构了一个晶莹的水底世界;樊千里则是为生活在水中的生物,虚构一片温暖的陆地。樊千里养鸭,倾倒数车浮萍入池,绿萍凝聚厚厚一层,鸭子们浮游其上如履平地,而樊千里的初衷,则是为鸭子们铺上暖融融的“茵褥”,多么贴心。

就算不做上天入海造陆的计划,日常吃喝之事,亦被唐人雕琢得十分梦幻。汝阳王就用云梦石铺砌一条长渠,渠中注酒,泛舟其上,如同泛舟于天然河流。但天然河流有鱼虾嬉戏之趣,酒渠无法相比。汝阳王便以金银打造许多龟鱼抛在酒渠,任它们漂流,金灿灿的光芒就在酒的浪花里沉浮。当你想要饮酒,你只需在翻腾的波涛中打捞一尾“鱼”,这“鱼”便是你的酒器。虢国夫人的创意更妙,她在高高的屋梁上悬挂起鹿肠,鹿肠的下端打上结,再命人将琼浆玉液灌于肠内,称为“洞天瓶”。待宴饮开始,唤人解开鹿肠的结,美酒便从半空飞驰入杯。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是豪放文学的代表;虢国夫人的“玉液琼浆天上来”,则是魔幻生活的巅峰。

别说以上都是有钱人的玩法。唐代盛世繁华,唐人当然不差钱,但他们点亮生活靠的并不都是钱,更多的是令人拍案惊奇的想象力。

唐穆宗设计了一种“诨衣”,常常赐给他宠幸的宫人。衣服材质无甚特别,特别之处在于衣服要么是黑绡白书,要么是白纱

黑书,写满插科打诨的话。身穿诨衣相当于随身携带唐代笑话全集,遇到不愉快,只需翻一翻衣角、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忧愁。

岐王宫中有一片郁郁的竹林,他命人在竹枝头系上无数碎玉片子,每夜聆听玉片子相触之声,可知有无风来,号为“占风铎”。

我暗自揣测岐王的意图,占风倒在其次,主要是竹枝与玉片子的交响空灵清绝,翠叶白石的搭配也委实养眼。

杨国忠家则是在炭屑中混入蜜汁,将蜜炭捏塑成凤凰形状,寒冬腊月就用它来燃烧取暖。阴风怒号的冬日,几人围坐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天气“晚来天欲雪”,商量着聚会“能饮一杯无”,而炉灶里凤凰燃烧,似要浴火重生,伟丽无比。“凤凰涅槃”时释放的暖意与馥郁,让杨国忠的家有了昏昏欲睡的和煦气息。壮阔与温馨,谁说它们是永不相遇的两极?

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富豪——西晋石崇曾命人把阶上苔藓都雕镂成花,并镶嵌大颗珠玉,极尽奢华,时人见了纷纷感喟“壶中。

之景,不过如是”。连石阶苔藓这般不起眼的位置都要妆点修饰,可见石崇家宅名副其实的珠光宝气。然而,给苔藓都嵌上宝,只要足够富有就能实现;唐代富豪们的种种花样,譬如鱼藻洞、洞天瓶、占风铎,却需要对生活有种深挚的情怀,需要对世界拥有无边无际的想象。西晋人若能见识唐人的创意,便会晓得,如果真有壶中之景,才不止是石崇家那暴发户般的情态。

不断膨胀的想象与创意,满足了人的猎奇心理;猎奇心理反过来,刺激人分泌更浓郁的想象与创意。但是,当“猎奇”的胃口愈撑愈大,它也许会变成残忍的兽。

安史之乱爆发,杨贵妃被缢死在马嵬坡,“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下场凄凉。不过,贵妃的花钿无人收,袜子却被家住马嵬坡的一个老妇人拣到了,从此老妇开门做起了生意:来来往往过路的人听说有贵妃的锦袜,免不得好奇——无法享用这样的绝色女子,把玩把玩她的贴身之物亦是好的。而与锦袜来一次亲密接触须付百钱,凭此,无名老妇最后发家致富。袜子是否属于贵妃根本无从证明,多半只是老妇为发财使出的鬼心眼罢了。然而这样的猎奇太血腥,彻彻底底,把一个女人的悲剧,当作别出心裁的玩具。

那些看客,大概都想从锦袜上摸索出贵妃肌肤的细腻质感,寻觅到她最后一缕芳香气息,以满足自己快要溢出的好奇和情欲——想及这个画面,我只觉猥琐。他们中可有一人想过,这只锦袜的主人,曾与他们一样有血有肉有呼吸,有着同样高贵的自尊心?他们想不起。这不过是一场娱乐,人人都在笑。

今人的娱乐精神与猎奇心理丝毫不弱于唐人,君不见近年越壶中之景是道家所谓的仙境。故事版本很多,最流行的一种版本如下:东汉费长房偶遇一卖药老翁,他目睹老翁钻入随身携带的葫芦之中,断定此老翁绝非等闲之辈。于是费长房买来酒肉拜见老翁,老翁领他一同钻入葫芦,壶中雕梁画栋、奇花异草,远比人世美好。

来越多的“某某门”,人人都在他人的隐私与悲剧里乐得手舞足蹈。

对某些事,我一直大惑不解:譬如监控视频拍到一对青年男女的亲昵行为,视频流出,公众一边欣赏一边谴责。谁都知道,谴责只是姿态,娱乐和猎奇才是灵魂。好吧,装模作样地谴责吧,不过,为何被谴责的总是视频中人?为何无人谴责视频的发布者?在公共场合如斯这般的确不雅,但罪不至死,谁有权利向全世界公开他们不小心泄露的秘密,让痛心疾首的亲人与事不关己的陌生人一起观看他们出丑,摧毁他们的人生?有没有人想过,我们大笑的时候,那两个人在哭?难道没有人担心,自己也许会成为全民偷窥与玩弄的下一个?

笑够了,抽空听听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发出的警告:“有两种精神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一种是奥威尔式的——文化成为一个监狱,另一种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我们的生活经历已经能够让我们认识监狱,并且知道在监狱大门即将关上的时候要奋力反抗。在弥尔顿、培根、伏尔泰、歌德和杰弗逊这些前辈的精神的激励下,我们一定会拿起武器保卫和平。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听到痛苦的哭声呢?谁会拿起武器去反对娱乐?当严肃的话语变成了玩笑,我们该向谁抱怨?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抱怨?对于一个因为大笑过度而体力衰竭的文化,我们能有什么救命良方?”

唐人的幻想世界是一棵泛着宝石光泽的花树,树上有些花朵只负责盛开,有些花朵盛开后还会结出柔嫩多汁的果。就像有些幻想只是诡谲鲜艳的奇谈,有些则有成为现实的可能性。而“想象”

这件事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它即使只是一片虚空,却能令你获得至高满足。

当然,看着想象从虚空转化为现实,更加令人满足。不过我想,即使让唐人来到现代,目睹科技发展社会变迁观念进步实现了他们曾几何时的一些梦,他们的欣喜也将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连珠炮似的责问,一如西班牙画家达利的责问:

“我无法理解人竟然那么不会幻想;公共汽车司机竟然不会时常想要撞破商店的玻璃橱窗,迅速抢一些送给家人的礼品。我不理解,也无法理解抽水马桶制造商竟然不会在他们的器皿中放一些人们拉动拉链就会爆炸的炸弹。我不理解为何所有浴缸全是一个形状;为何人们不发明一些比别的汽车更昂贵的汽车,这些汽车内有个人造雨装置,能迫使乘客在外面天晴时穿上雨衣。我不理解我点一份烤螫虾时,为何不给我端来一个煎得很老的电话机;为何人们冰镇香槟酒,却不冰镇总是那么温热发粘的电话听筒,它们在堆满冰块的桶里定会舒服得多。那么,为何不把冰镇的电话机配上绿薄荷,做成螫虾的形状,套上给妖艳女人穿的貂皮,里面加进一只爱伦·坡的死老鼠,把它放在那儿,或固定在一只活乌龟的背上……总是干和重干那些相同的事,人类的这种糊涂令我惊异不解,这正如银行职员不吃支票,我之前从没有画家想到画一只‘软表’一样使我惊异不解。”

扑蕊添黄子,呵花满翠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