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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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中国正史,诚如梁启超所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不过是朝廷和皇室的记录册,乡村中国的社会生活严重被忽略,更别说绝大多数平凡人的心境变化或习惯流变了。

古代正史作者们忙于记录战争、变法和天象,沉浸在各州县统计数据的海洋,他们会详细描写某年谷米的丰收情况,却不会告诉你当时哪一家糕饼铺名声响亮,哪一家酒肆的私酿回味最悠长;他们不厌其烦地记录各种领导发言,却不会告诉你当时的小儿如何在街头拌嘴,会用怎样的词汇,表情何等怨怼。至于村妇如何生火做饭,多年不第的私塾先生还有什么梦想,水上人家偏爱将船只停泊在哪个浅滩,桥边有没有坐着绣花女郎……得了吧,他们宁愿记载公主或太子某次小恙。

诗却不同,诗没有官方立场,它不必顾忌所谓的国家形象。

诗不用统一发声,它是不同的眼睛看到的不同的故事,是许多人的私人日记,它记录国家政策也记录老婆孩子的脸色,它关注洪水也关注茶水。而你一首诗、我一首诗,你一点故事、我一点故事,你的生活加上我的生活,才是一个时代最活色生香的真相。

我想做的事,就是用一部《全唐诗》,用那近五万篇不同唐人写的日记,做一次拼图游戏,拼出一个有心跳有呼吸、会痛会闹会蹦会跳的唐朝。我想从诗里,捡起唐朝那些除了政策、战争、法令以外的故事。

我们从诗里知道,唐代夜晚最明亮的既非天穹燃烧的星辰也非路边摇曳的灯盏,而是女子高耸的发髻。因为唐女的头饰简直可用“连篇累牍”来形容。别责备我用词失当,听诗人们的描述便知此言不差。王建说“玉蝉金雀三层插”,玉蝉金雀皆是唐代的流行首饰,头上布置两样首饰已足够丰盛,但唐女竟然来来回回插了三层,富丽明亮之态可想而知。且“三”只是虚数,在古诗词里通常极言量多,真实数量也许远不止“三层”。

施肩吾说“灯前再览青铜镜,枉插金钗十二行”,这是一个女子卸妆时的情景,因伴侣不在身旁,无人欣赏自己精心打扮的模样,故说“枉插”。但换个角度来想,在缺乏观众的窘境下,唐女尚能遍插“金钗十二行”,若有知音赏,还不知要扮作怎样的风光?

所以郑遨愤然长叹“美人梳洗时,满头间珠翠。岂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两片鬓云之间,满头灿烂珠翠,而这一头首饰相当于几个乡缴纳的税收了,当然,这般奢华的首饰不属于贫民。——好了,通过诗,现在我们连唐代首饰的价格都清楚了。

我们从诗里知道,唐代职员的上班制度极其人性化,如同唐朝的时代精神一般宽容豁达。白居易在《和韩侍郎苦雨》中写道“仍闻放朝夜,误出到街头”,就是讲朝廷因为下雨发布了放朝的消息,而韩愈粗心没有听到消息,依旧赶赴早朝,走了冤枉路。由此可知,唐政府在恶劣天气下是会给职员们放假的。事实上,天气再恶劣,对皇帝都没有影响,反正他老人家在家办公,唐代的最高统治者若对臣僚抱持今天的企业通常对下属抱持的态度,肯定会向大臣们强调“没有任何借口”,遇到冰雹也好,霹雳也罢,都得给我来早朝。但能因为一场雨而放朝,不为难下属在泥泞里来回奔波,如此体贴的领导的确值得下属付出更多。

唐朝廷的工作制度是每晚需要一到两位官员值守夜班,是为“夜直”,熬夜十分辛苦,那么描写夜直的诗都应味如黄连?错,夜来无事之时,值班人可享受“灯明宫树色,茶煮禁泉香”,可享受“我来尚有钧天会,犹得金尊半日尝”,亦可享受“宫漏三声知半夜,好风凉月满松筠”,烹泉煮茶,金樽饮酒,还要沐风赏月,风雅得紧。由此可知,唐代的夜直制度并无苛刻要求,没有任务时,大臣们想干吗就干吗,夜生活一样多姿多彩,区别仅在于:夜生活的主场从自己家里变成了皇宫大内。

其实唐政府大可对臣僚提过分要求,皇上对所有人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谁的字典里都不敢有“不”字。但领导者反而尽量给予下属轻松闲适的工作环境,让下属多有“此时方夜直,想望意悠哉”的感受,这才是真正的宽容与豁达。换作现代企业,无事也要员工在岗位上枯坐,理由还很堂皇,“我拿薪水买断了你的时间精力”,要是他们手上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呵,估计连工作时间上个洗手间都会被打成十恶不赦。

我们从诗里知道,唐代的殷实人家已有所谓的淑女教育。“苏家小女名简简,芙蓉花腮柳叶眼。十一把镜学点妆,十二抽针能绣裳。十三行坐事调品,不肯迷头白地藏”,这位叫做苏简简的姑娘,十一岁学化妆,十二岁学女红,十三岁学仪态,经过多年刻苦学习,终于修炼得“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风袖蔷薇香”的美丽。

李商隐笔下某个不知名的女子“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关于化妆以及服饰搭配,此女在十岁上下已经完成学习;而从十二岁起,家里为她安排的课程是学习弹筝,这不是生活技能或谋生手段,父母只希冀用音乐赋予她出尘的气质。虽然诗中开出的课程表显示,彼时淑女教育的内容还算不得丰富,不仅不能与同时代男性所受的教育相提并论,甚至与同时代教坊女子学习的复杂技艺也无法相比,但这相较唐代以前已是大进步。

我们从诗里知道,唐代的广告和营销手段不输今时今日。千年之前没有终夜闪烁不息的霓虹灯和巨型广告牌,但唐代商家有灯笼和旗帜。“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灯光直透云霄,商家悬挂的灯笼就像霓虹灯和广告牌一样流光溢彩。“碧疏玲珑含春风,银题彩帜邀上客”,“闪闪酒旗招醉客,深深绿树隐啼莺”,旗帜不会发光,却胜在造型别致、色彩缤纷。《全唐诗》里有近八十首诗提到各色酒旗、酒幔、酒旆,可见旗帜广告的普及。唐代商家选择彩旗作为主流广告载体是相当明智的,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人总是倾向于关注运动的东西,对静止事物易于忽略——硕大鲜艳的彩旗在风中一刻不停地摇扬,多么博人眼球?

基于同样的心理学原理,唐代商家创造了比彩旗招展更“运动”的广告,那就是艺术表演:“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有时商家举办弦乐演奏会;“舞蝶傍应酣,啼莺闻亦醉”,有时商家提供歌舞联欢会,而无论什么表演什么会,商家主动提供的总是免费。消费心理学研究又表明,将高质产品低价出售的促销效果,远不及将低质产品免费赠送的促销效果来得显著,一言蔽之,免费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唐代商家的艺术表演,动态再加上免费,吸引力当然呈几何倍数增长。

除了用招牌和艺术表演招徕消费者上门,唐代商家还派出说客主动出击。“城中东西市,闻客次第迎。迎客兼说客,多财为势倾”,听说有客人到来,说客们纷纷出动,找准目标客户后,用如簧巧舌说服客人到自家消费。美国化妆品公司玫琳凯不坐等客户上门,而是在大街上主动寻找客户的销售模式,原来在唐代就已发明。

我们还从诗里知道,“忆昔咸阳都市合,山水之图张卖时”,唐时有些画作就跟萝卜白菜一般,在熙攘的集市上买卖;“长安贵豪家,妖艳不可数。裁此百日功,唯将一朝舞。舞罢复裁新,岂思劳者苦”,唐代豪富之家蓄养的艺妓如同今天的女明星,再华美的衣衫也只穿来登台表演一次,不以重复形象示人;“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下视十二街,绿槐间红尘”,唐代长安城市绿化极佳,而青槐是当时最普及的行道树;“长安多病无生计,药铺医人乱索钱”,泱泱唐帝国同样存在看病难的问题,医院乱收费的传统至少可追溯到千年前;“游宦京都二十春,贫中无处可安贫。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这首诗乃白居易在京为官、求租房舍的时候所写,证明唐代京官并非个个都有房地产,与近世殊为不同……别着急,诗还有很多,日记还有很多,回忆还有很多,只等我们慢慢拾掇。

蓦然想起我极爱的一首歌,琼·贝兹的《钻石与铁锈》,歌手喃喃唱道:“我们都明白回忆会带来什么,它带来钻石,也带来铁锈。”唐诗不正是唐朝的回忆么?在唐诗里,我们找到了那个时代的光荣与抱负,也找到了那个时代的愤怒与脆弱,找到了钻石,也找到了铁锈。而我有个奢侈的心愿,我希望这本书带给你的阅读体验,能成为你回忆中一颗小小的钻石。

毛晓雯

2013年10月26日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