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之气,万物之所由以立命者也,故无所不宜;偏盛之气,万物之所由以盛衰者也,故有宜有不宜。
禄、位、名、寿、康、宁、顺、适、子孙贤达,此天福人之大权也。然尝轻以与人,所最靳而不轻以与人者,惟名。福善祸淫之言,至名而始信。大圣得大名,其次得名,视德无分毫爽者,恶亦然。禄、位、寿、康在一身,名在天下;禄、位、寿、康在一时,名在万世。其恶者备有百福,恶名愈着;善者备尝艰苦,善誉日彰。桀、纣、幽、厉之名,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此固天道报应之微权也。天之以百福予人者,恃有此耳。彼天下万世之所以仰慕钦承疾恶笑骂,其祸福固亦不小也。
以理言之,则当然者谓之天,命有德讨有罪,奉三尺无私是已;以命言之,则自然者谓之天,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定于有生之初是已;以数言之,则偶然者谓之天,会逢其适,偶值其际是已。
造物之气有十:有中气,有纯气,有杂气,有戾气,有似气,有大气,有细气,有间气,有变气,有常气,皆不外于五行。中气,五行均调,精粹之气也,人钟之而为尧、舜、禹、文、周、孔,物得之而为麟凤之类是也。纯气,五行各具纯一之气也,人得之而为伯夷、伊尹、柳下惠,物得之而为龙虎之类是也。杂气,五行交乱之气也。戾气,五行粗恶之气也。似气,五行假借之气也。大气,磅礴浑沦之气也。细气,纤蒙浮渺之气也。间气,积久充溢会合之气也。变气,偶尔遭逢之气也。常气,流行一定之气也。万物各有所受以为生,万物各有所属以为类,万物不自由也。惟有学问之功,变九气以归中气。
火性发扬,水性流动,木性条畅,金性坚刚,土性重厚,其生物也亦然。
太和在我,则天地在我,何动不臧?何往不得?
弥六合皆动气之所为也,静气一粒伏在九地之下以胎之。故动者静之死乡,静者动之生门。无静不生,无动不死。静者常施,动者不还。发大造之生气者动也,耗大造之生气者亦动也。圣人主静以涵元理,道家主静以留元气。
万物发生,皆是流于既溢之余;万物收敛,皆是劳于既极之后。天地一岁一呼吸,而万物随之。
天地万物到头来皆归于母。故水、火、金、木有尽,而土不尽。何者?水、火、金、木,气尽于天,质尽于地,而土无可尽。故真气无归,真形无藏。万古不可磨灭,灭了更无开辟之时。所谓混沌者,真气与真形不分也。形气混而生天地,形气分而生万物。
天欲大小人之恶,必使其恶常得志。彼小人者,惟恐其恶之不遂也,故贪天祸以至于亡。
自然谓之天,当然谓之天,不得不然谓之天。阳亢必旱,久旱必阴,久阴必雨,久雨必晴,此之谓自然。君尊臣卑,父坐子立,夫唱妇随,兄友弟恭,此之谓当然。小役大,弱役强,贫役富,贱役贵,此之谓不得不然。
心就是天,欺心便是欺天,事心便是事天,更不须向苍苍上面讨。
天者,未定之命;命者,已定之天。天者,大家之命,命者,各物之天。命定而吉凶祸福随之也,由不得天,天亦再不照管。
天地万物只是一气聚散,更无别个。形者,气所附以为凝结;气者,形所托以为运动。无气则形不存,无形则气不住。
天地既生人物,则人物各具一天地。天地之天地由得天地,人物之天地由不得天地。人各任其气质之天地至于无涯牿,其降衷之天地几于澌尽,天地亦无如之何也已。其吉凶祸福率由自造,天何尤乎而怨之?
吾人浑是一天,故日用起居食息念念时时事事便当以天自处。
朱子云:“天者,理也。”余曰:“理者,天也。”
有在天之天,有在人之天。有在天之先天,太极是已;有在天之后天,阴阳五行是已。有在人之先天,元气、元理是已;有在人之后天,血气、心知是已。
问:“天地开辟之初,其状何似?”曰:“未易形容。”因指斋前盆沼,令满贮带沙水一盆,投以瓦砾数小块,杂谷豆升许,令人搅水浑浊,曰:“此是混沌未分之状。待三日后再来看开辟。”至日而浊者清矣,轻清上浮,曰:“此是天开于子。沉底浑泥,此是地辟于丑。中间瓦砾出露,此是山陵,是时谷,豆芽生月余,而水中小虫浮沉奔逐,此是人与万物生于寅。彻底是水,天包乎地之象也。地从上下,故山上锐而下广,象粮谷堆也。气化日繁华,日广侈,日消耗,万物毁而生机微,天地虽不毁,至亥而又成混沌之世矣。”
雪非薰蒸之化也。天气上升,地气下降,是干涸世界矣。然阴阳之气不交则绝,故有留滞之余阴,始生之嫩阳,往来交结,久久不散而迫于严寒,遂为雪为霰。白者,少阴之色也,水之母也。盛则为雪,微则为霜,冬月片瓦半砖之下着湿地,皆有霜,阴气所呵也,土干则否。
世运
势之所在,天地圣人不能违也。势来时即摧之,未必遽坏;势去时即挽之,未必能回。然而圣人每与势忤,而不肯甘心从之者,人事宜然也。
世人贱老,而圣王尊之;世人弃愚,而君子取之;世人耻贫,而高士清之;世人厌淡,而智者味之;世人恶冷,而幽人宝之;世人薄素,而有道者尚之。悲夫!世之人难与言矣。
坏世教者,不是宦官宫妾,不是农工商贾,不是衙门市井,不是。
古昔盛时,民自饱暖之外无过求,自利用之外无异好,安身家之便而不恣耳目之欲。家无奇货,人无玩物,余珠玉于山泽而不知宝,赢茧丝于箱箧而不知绣。偶行于途而知贵贱之等,创见于席而知隆杀之理。农于桑麻之外无异闻,士于礼义之外无羡谈,公卿大夫于劝课训迪之外无簿书。知官之贵,而不知为民之难;知贫之可忧,而不知人富之可嫉。夜行不以兵,远行不以饣候。施人者非欲其我德,施于人者不疑其欲我之德。浑浑,其时之春乎?其物之胚孽乎?吁!可想也已。
伏羲以前是一截世道,其治任之而已,已无所与也。五帝是一截世道,其治安之而已,不扰民也。三王是一截世道,其治正之而已,不使纵也。秦以后是一截世道,其治劫之而已,愚之而已,不以德也。
世界一般是唐虞时世界,黎民一般是唐虞时黎民,而治不古若,非气化之罪也。
终极与始接,困极与亨接。
三皇是道德世界,五帝是仁义世界,三王是礼义世界,春秋是威力世界,战国是智巧世界,汉以后是势利世界。
士鲜衣美食,浮淡怪说、玩日愒时,而以农工为村鄙;女傅粉簪花、冶容学态、袖手乐游,而以勤俭为羞辱;官盛从丰供、繁文缛节、奔逐世态,而以教养为迂腐。世道可为伤心矣。
喜杀人是泰,愁杀人也是泰。泰之人昏惰侈肆,泰之事废坠宽罢,泰之风纷华骄蹇,泰之前如上水之篙,泰之世如高竿之顶,泰之后如下坂之车。故否可以致泰,泰必至于否。故圣人忧泰不忧否。否易振,泰难持。
世之衰也,卑幼贱微气高志肆而无上,子弟不知有父母,妇不知有舅姑,后进不知有先达,士民不知有官师,郎署不知有公卿,偏裨军士不知有主帅。目空空而气勃勃,耻于分义而敢于陵驾。呜呼!世道至此,未有不乱不亡者也。
节文度数,圣人之所以防肆也。伪礼文不知真爱敬,真简率不如伪礼文。伪礼文犹足以成体,真简率每至于逾闲;伪礼文流而为象恭滔天,真简率而为礼法扫地。七贤八达,简率之极也。举世牛马而晋因以亡。近世士风崇尚简率,荡然无检,嗟嗟!吾莫知所终矣。
天下之势顿可为也,渐不可为也。顿之来也骤骤多无根,渐之来也深深则难撼。顿着力在终,渐着力在始。
造物有涯而人情无涯,以有涯足无涯,势必争,故人人知足则天下有余。造物有定而人心无定,以无定撼有定,势必败,故人人安分则天下无事。
天地有真气,有似气。故有凤皇则有昭明,有粟谷则有稂莠,兔葵似葵,燕麦似麦,野菽似菽,槐蓝似槐之类。人亦然,皆似气之所钟也。
圣贤
孔子是五行造身,两仪成性。其余圣人得金气多者则刚明果断,得木气多者则朴素质直,得火气多者则发扬奋迅,得水气多者则明彻圆融,得土气多者则镇静浑厚,得阳气多者则光明轩豁,得阴气多者则沉默精细。气质既有所限,虽造其极,终是一偏底圣人。此七子者,共事多不相合,共言多不相入,所同者大根本大节目耳。
孔颜穷居,不害其为仁覆天下,何则?仁覆天下之具在我,而仁覆天下之心未尝一日忘也。
圣人不落气质,贤人不浑厚便直方,便着了气质色相;圣人不带风土,贤人生燕赵则慷慨,生吴越则宽柔,就染了风土气习。
性之圣人,只是个与理相忘,与道为体,不待思,惟横行直撞,恰与时中吻合。反之,圣人常常小心,循规蹈矩,前望后顾,才执得中字,稍放松便有过不及之差。是以希圣君子心上无一时任情恣意处。
圣人一,圣人全,一则独诣其极,全则各臻其妙。惜哉!至人有圣人之功而无圣人之全者,囿于见也。
所贵乎刚者,贵其能胜已也,非以其能胜人也。子路不胜其好勇之私,是为勇字所伏,终不成个刚者。圣门称刚者谁?吾以为恂恂之颜子,其次鲁钝之曾子而已,余无闻也。
天下古今一条大路,曰大中至正,是天造地设的。这个路上古今不多几人走,曰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其余识得的周、程、张、朱,虽走不到尽头,毕竟是这路上人。将这个路来比较古今人,虽伯夷、伊、惠也是异端,更那说那佛、老、杨、墨、阴阳术数诸家。若论个分晓,伯夷、伊、惠是旁行的,佛、老、杨、墨是斜形的,阴阳星数是歧行的。本原处都从正路起,却念头一差,走下路去,愈远愈缪。所以说,异端言本原不异而发端异也。何也?佛之虚无是吾道中寂然不动差去,老之无为是吾道中守约施博差去,为我是吾道中正静自守差去,兼爱是吾道中万物一体差去,阴阳家是吾道中敬授人时差去,术数家是吾道中至诚前知差去。看来大路上人时为佛,时为老,时为杨,时为墨,时为阴阳术数,是合数家之所长。岔路上人佛是佛,老是老,杨是杨,墨是墨,阴阳术数是阴阳术数,殊失圣人之初意。譬之五味不适均不可以专用也,四时不错行不可以专令也。
圣人之道不奇,才奇便是贤者。
战国是个惨酷的气运,巧伪的世道,君非富强之术不讲,臣非功利之策不行,六合正气独钟在孟子身上。故在当时疾世太严,忧民甚切。
清任和时,是孟子与四圣人议定的谥法。祖术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是子思作仲尼的赞语。
圣贤养得天所赋之理完,仙家养得天所赋之气完。然出阳脱壳,仙家未尝不死,特留得此气常存。性尽道全,圣贤未尝不死,只是为此理常存。若修短存亡,则又系乎气质之厚薄,圣贤不计也。
贤人之言视圣人未免有病,此其大较耳。可怪俗儒见说是圣人语,便回护其短而推类以求通;见说是贤人之言,便洗索其疵而深文以求过。设有附会者从而欺之,则阳虎优孟皆失其真,而不免徇名得象之讥矣。是故儒者要认理,理之所在,虽狂夫之言,不异于圣人。圣人岂无出于一时之感,而不可为当然不易之训者哉?
尧、舜功业如此之大,道德如此之全,孔子称赞不啻口出。在尧、舜心上有多少缺然不满足处!道原体不尽,心原趁不满,势分不可强,力量不可勉,圣人怎放得下?是以圣人身囿于势分、力量之中,心长于势分、力量之外,才觉足了,便不是尧、舜。
伊尹看天下人无一个不是可怜的,伯夷看天下人无一个不是可恶的,柳下惠看天下人无一个不是可与的。
浩然之气孔子非无,但用的妙耳。孟子一生受用全是这两字。我尝云:“孟子是浩然之气,孔子是浑然之气。浑然是浩然的归宿,浩然是浑然的作用。惜也!孟子未能到浑然耳。”
圣学专责人事,专言实理。
二女试舜,所谓书不可尽信也,且莫说玄德升闻,四岳共荐。以圣人遇圣人,一见而人品可定,一语而心理相符,又何须试?即帝艰知人,还须一试,假若舜不能谐二女,将若之何?是尧轻视骨肉,而以二女为市货也,有是哉?
自古功业,惟孔孟最大且久。时雍风动,今日百姓也没受用处,赖孔孟与之发挥,而尧、舜之业至今在。
尧、舜、周、孔之道,如九达之衢,无所不通;如代明之日月,无所不照。其余有所明,必有所昏,夷、尹、柳下惠昏于清、任、和,佛氏昏于寂,老氏昏于啬,杨氏昏于义,墨氏昏于仁,管、商昏于法。其心有所向也,譬之鹘鸼知南;其心有所厌也,譬之盍旦恶夜。岂不纯然成一家人物?竟是偏气。
尧、舜、禹、文、周、孔,振古圣人无一毫偏倚,然五行所钟,各有所厚,毕竟各人有各人气质。尧敦大之气多,舜精明之气多,禹收敛之气多,文王柔嘉之气多,周公文为之气多,孔子庄严之气多,熟读经史自见。若说天纵圣人,如太和元气流行略不沾着一些,四时之气纯是德性,用事不落一毫气质,则六圣人须索一个气象无毫发不同方是。
读书要看圣人气象性情。乡党见孔子气象十九至其七情。如回非助我牛刀割鸡,见其喜处;由之瑟,由之使门人为臣,怃然于沮溺之对,见其怒处;丧予之恸,获麟之泣,见其哀处;侍侧言志之问,与人歌和之时,见其乐处;山梁雌雉之叹,见其爱处;斥由之佞,答子贡“君子有恶”之语,见其恶处;周公之梦,东周之想,见其欲处。便见他发而皆中节处。
费宰之辞,长府之止,看闵子议论,全是一个机轴,便见他和悦而诤。处人论事之法,莫妙于闵子天生的一段中平之气。
圣人妙处在转移人不觉,贤者以下便露圭角,费声色,做出来只见张皇。
或问:“孔、孟周流,到处欲行其道,似技痒的?”曰:“圣贤自家看的分数真,天生出我来,抱千古帝王道术,有旋乾转坤手段,只兀兀家居,甚是自负,所以遍行天下以求遇夫可行之君。既而天下皆无一遇,犹有九夷、浮海之思,公山佛肸之往。夫子岂真欲如此?只见吾道有起死回生之力,天下有垂死欲生之民,必得君而后术可施也。譬之他人孺子入井与已无干,既在井畔,又知救法,岂忍袖手?
明道答安石能使愧屈,伊川答子由,遂激成三党,可以观二公所得。
休作世上另一种人,形一世之短。圣人也只是与人一般,才使人觉异样便不是圣人。
平生不作圆软态,此是丈夫。能软而不失刚方之气,此是大丈夫。圣贤之所以分也。
圣人于万事也,以无定体为定体,以无定用为定用,以无定见为定见,以无定守为定守。贤人有定体,有定用,有定见,有定守。故圣人为从心所欲,贤人为立身行己,自有法度。
圣贤之私书,可与无下人见;密事,可与天下人知;不意之言,可与天下人闻;暗室之中,可与天下人窥。
好问、好察时,着一我字不得,此之谓能忘。执两端时,着一人字不得,此之谓能定。欲见之施行,略无人已之嫌,此之谓能化。
无过之外,更无圣人;无病之外,更无好人。贤智者于无过之外求奇,此道之贼也。
积爱所移,虽至恶不能怒,狃于爱故也;积恶所习,虽至感莫能回,狃于恶故也。惟圣人之用情不狃。
圣人有功于天地,只是人事二字。其尽人事也,不言天命,非不知回天无力,人事当然,成败不暇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