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态,士大夫之陋习也。古之君子养德,德成而见诸外者有德容。见可怒,则有刚正之德容;见可行,则有果毅之德容。当言,则终日不虚口,不害其为默;当刑,则不宥小故,不害其为量。今之人,士大夫以宽厚浑涵为盛德,以任事敢言为性气,销磨忧国济时者之志,使之就文法,走俗状,而一无所展布。嗟夫!治平之世宜尔,万一多故,不知张眉吐胆、奋身前步者谁也?此前代之覆辙也。
处事先求大体,居官先厚民风。
临义莫计利害,论人莫计成败。
一人覆屋以瓦,一人覆屋以茅,谓覆瓦者曰:“子之费十倍予,然而蔽风雨一也。”覆瓦者曰:“茅十年腐,而瓦百年不碎,子百年十更,而多以工力之费、屡变之劳也。”嗟夫!天下之患莫大于有坚久之费,贻屡变之劳,是之谓工无用,害有益。天下之愚,亦莫大于狃朝夕之近,忘久远之安,是之谓欲速成见小利。是故朴素浑坚,圣人制物利用之道也。彼好文者,惟朴素之耻而靡丽,夫易败之物,不智甚矣。或曰:“靡丽其浑坚者可乎?”曰:“既浑坚矣,靡丽奚为?苟以靡丽之费而为浑坚之资,岂不尤浑坚哉?是故君子作有益,则轻千金;作无益,则惜一介。假令无一介之费,君子办不作无益,何也?不敢以耳目之玩,启天下民穷财尽之祸也。”
遇事不妨详问、广问,但不可有偏主心。
轻言骤发,听言之大戒也。
君子处事主之以镇静有主之心,运之以圆治不拘之用,养之以从容敦大之度,循之以推行有渐之序,待之以序尽必至之效,又未尝有心勤效远之悔。令人临事,才去安排,又不耐踌蹰,草率含糊,与事拂乱,岂无幸成?竟不成个处事之道。
君子与人共事,当公人己而不私。苟事之成,不必功之出自我也;不幸而败,不必咎之归诸人也。
有当然、有自然、有偶然。君子尽其当然,听其自然,而不惑于偶然;小人泥于偶然,拂其自然,而弃其当然。噫!偶然不可得,并其当然者失之,可哀也。
不为外撼,不以物移,而后可以任天下之大事。彼悦之则悦,怒之则怒,浅衷狭量,粗心浮气,妇人孺子能笑之,而欲有所树立,难矣。何也?其所以待用者无具也。
明白简易,此四字可行之终身。役心机,扰事端,是自投剧网也。
水之流行也,碍之刚,则求通于柔;智者之于事也,碍于此,则求通于彼。执碍以求通,则愚之甚也,徒劳而事不济。
计天下大事,只在紧要处一着留心用力,别个都顾不得。譬之奕棋,只在输赢上留心,一马一卒之失浑不放在心下,若观者以此预计其高低,奕者以此预乱其心目,便不济事。况善筹者以与为取,以丧为得;善奕者饵之使吞,诱之使进,此岂寻常识见所能策哉?乃见其小失而遽沮挠之,摈斥之,英雄豪杰可为窃笑矣,可为恸惋矣。
夫势,智者之所藉以成功,愚者之所逆以取败者也。夫势之盛也,天地圣人不能裁;势之衰也,天地圣人不能振,亦因之而已。因之中寓处之权,此善用势者也,乃所以裁之振之也。
士君子抱经世之具,必先知五用。五用之道未得,而漫尝试之,此小丈夫技痒、童心之所为也,事必不济。是故贵择人。不择可与共事之人,则不既厥心,不堪其任。或以虚文相欺,或以意见相倾,譬以玉杯付小儿,而奔走于崎岖之峰也。是故贵达时。时者,成事之期也。机有可乘,会有可际,不先不后,则其道易行。不达于时,譬投种于坚冻之候也。是故贵审势。势者,成事之藉也。登高而招,顺风而呼,不劳不费,而其功易就。不审于势,譬行舟于平陆之地也。是故贵慎发。左盼右望,长虑却顾,实见得利矣,又思其害,实见得成矣,又虑其败,万无可虞则执极而不变。不慎所发,譬夜射仪的也。是故贵宜物。夫事有当蹈常袭故者,有当改弦易辙者,有当兴废举坠者,有当救偏补敝者,有以小弃大而卒以成其大者,有理屈于势而不害其为理者,有当三令五申者,有当不动声色者。不宜于物,譬苗莠兼存,而玉石俱焚也。嗟夫!非有其具之难,而用其具者之难也。
腐儒之迂说,曲士之拘谈,俗子之庸识,躁人之浅见,谲者之异言,忄佥夫之邪语,皆事之贼也,谋断家之所忌也。
智者之于事,有言之而不行者,有所言非所行者,有先言而后行者,有先行而后言者,有行之既成而始终不言其故者,要亦为国家深远之虑,而求以必济而已。
善用力者就力,善用势者就势,善用智者就智,善用财者就财,夫是之谓乘。乘者,知几之谓也。失其所乘,则倍劳而力不就,得其所乘,则与物无忤,于我无困,而天下享其利。
凡酌量天下大事,全要个融通周密,忧深虑远,营室者之正方面也,远视近视,曰有近视正而远视不正者;较长较短,曰有准于短而不准于长者;应上应下,曰有合于上而不合于下者;顾左顾右,曰有协于左而不协于右者。既而远近长短上下左右之皆宜也,然后执绳墨、运木石、鸠器用以定万世不拔之基。今之处天下事者,粗心浮气,浅见薄识,得其一方而固执以求胜。以此图久大之业,为治安之计,难矣。
字经三书,未可遽真也;言传三口,未可遽信也。
巧者,气化之贼也,万物之祸也,心术之蠹也,财用之灾也,君子不贵焉。
君子之处事有真见矣,不遽行也,又验众见,察众情,协诸理,而协协诸众情、众见,而协则断以必行;果理当然,而众情、众见之不协也,又委曲以行吾理。既不贬理,又不骇人,此之谓理术。噫!惟圣人者能之,猎较之类是也。
干天下大事非气不济。然气欲藏,不欲露;欲抑,不欲扬。掀天揭地事业不动声色,不惊耳目,做得停停妥妥,此为第一妙手,便是入神。譬之天地当春夏之时,发育万物,何等盛大流行之气!然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岂无风雨雷霆,亦只时发间出,不显匠作万物之迹,这才是化工。
疏于料事,而拙于谋身,明哲者之所惧也。
实处着脚,稳处下手。
姑息依恋,是处人大病痛,当义处,虽处骨肉亦要果断;卤莽径直,是处事大病痛,当紧要处,虽细微亦要检点。
正直之人能任天下之事。其才、其守小事自可见。若说小事且放过,大事到手才见担当,这便是饰说,到大事定然也放过了。松柏生,小便直,未有始曲而终直者也。若用权变时另有较量,又是一副当说话。
无损损,无益益,无通通,无塞塞,此调天地之道,理人物之宜也,然人君自奉无嫌于损损,于百姓无嫌于益益;君子扩理路无嫌于通通,杜欲窦无嫌于塞塞。
事物之理有定,而人情意见千岐万径,吾得其定者而行之,即形迹可疑,心事难白,亦付之无可奈何。若惴惴畏讥,琐琐自明,岂能家置一喙哉?且人不我信,辩之何益?人若我信,何事于辩?若事有关涉,则不当以缄默妨大计。
处人、处己、处事都要有余,无余便无救性,此理甚难言。
悔前莫如慎始,悔后莫如改图,徒悔无益也。
居乡而囿于数十里之见,硁硁然守之也,百攻不破,及游大都,见千里之事,茫然自失矣。居今而囿于千万人之见,硁硁然守之也,百攻不破,及观坟典,见千万年之事,茫然自失矣。是故囿见不可狃,狃则狭,狭则不足以善天下之事。
事出于意外,虽智者亦穷,不可以苛责也。
天下之祸多隐成而卒至,或偶激而遂成。隐成者贵预防,偶激者贵坚忍。
当事有四要:际畔要果决,怕是绵;执持要坚耐,怕是脆;机括要深沉,怕是浅;应变要机警,怕是迟。
君子动大事十利而无一害,其举之也,必矣。然天下无十利之事,不得已而权其分数之多寡,利七而害三则吾全其利而防其害。又较其事势之轻重,亦有九害而一利者为之,所利重而所害轻也,所利急而所害缓也,所利难得而所害可救也,所利久远而所害一时也。此不可与浅见薄识者道。
当需莫厌久,久时与得时相邻。若愤其久也,而决绝之,是不能忍于斯须,而甘弃前劳,坐失后得也。此从事者之大戒也。若看得事体审,便不必需,即需之久,亦当速去。
朝三暮四,用术者诚诈矣,人情之极致,有以朝三暮四为便者,有以朝四暮三为便者,要在当其所急。猿非愚,其中必有所当也。
天下之祸非偶然而成也,有辏合,有搏激,有积渐。辏合者,杂而不可解,在天为风雨雷电,在身为多过,在人为朋奸,在事为众恶遭会,在病为风寒暑湿,合而成痹。搏激者,勇而不可御,在天为迅雷大雹,在身为忿狠,在人为横逆卒加,在事为骤感成凶,在病为中寒暴厥。积渐者,极重而不可反,在天为寒暑之序,在身为罪恶贯盈,在人为包藏待逞,在事为大敝极坏,在病为血气衰羸、痰火蕴郁,奄奄不可支。此三成者,理势之自然,天地万物皆不能外,祸福之来,恒必由之。故君子为善则籍众美,而防错履之多,奋志节而戒一朝之怒,体道以终身,孜孜不倦,而绝不可长之欲。
再之略,不如一之详也;一之详,不如再之详也,再详无后忧矣。
有余,当事这妙道也。故万无可虑之事备十一,难事备百一,大事备千一,不测之事备万一。
在我有余则足以当天下之感,以不足当感,未有不困者。识有余,理感而即透;才有余,事感而即办;办有余,任感而即胜;气有余,变感而不震,身有余,内外感而不病。
语之不从,争之愈勍,名之乃惊。不语不争,无所事名,忽忽冥冥,吾事已成,彼亦懵懵。昔人谓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予以为动声色则不能措天下于泰山矣。故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天下之事,在意外者常多。众人见得眼前无事都放下心,明哲之士只在意外做工夫,故每万全而无后忧。
不以外至者为荣辱,极有受用处,然须是里面分数中始得。今人见人敬慢,辄有喜愠,心皆外重者也。此迷不破,胸中冰炭一生。
有一介必吝者,有千金可轻者,而世之论取与动,曰所直几何?此乱语耳。
才犹兵也,用之伐罪吊民,则为仁义之师;用之暴寡凌弱,则为劫夺之盗。是故君子非天才之患,患不善用才耳。故惟有德者能用才。
藏莫大之害,而以小利中其意,藏莫大之利,而以小害疑其心。此愚者之所必堕,而智者之所独觉也。
今人见前辈先达作事不自振拔,辄生叹恨,不知渠当我时也会叹恨人否?我当渠时能免后人叹恨否?事不到手,责人尽易,待君到手时,事事努力不轻放过便好。只任哓哓责人,他日纵无可叹恨,今日亦浮薄子也。
区区与人较是非,其量与所较之人相去几何?
无识见底人,难与说话;偏识见底人,更难与说话。
两君子无争,相让故也;一君子一小人无争,有容故也。争者,两小人也。有识者奈何自处于小人?即得之未必荣,而况无益于得以博小人之名,又小人而愚者。
方严是处人大病痛。圣贤处世离一温厚不得,故曰泛爱众,曰和而不同,曰和而不流,曰群而不党,曰周而不比,曰爱人,曰慈祥,曰岂弟,曰乐只,曰亲民,曰容众,曰万物一体,曰天下一家,中国一人。只恁踽踽凉凉冷落难亲,便是世上一个碍物。即使持正守方,独立不苟,亦非用世之才,只是一节狷介之士耳。
谋天下后世事最不可草草,当深思远虑。众人之识,天下所同也,浅昧而狃于目前,其次有众人看得一半者,其次豪杰之士与练达之人得其大概者,其次精识之人有旷世独得之见者,其次经纶措置、当时不动声色,后世不能交易者,至此则精矣,尽矣,无以复加矣,此之谓大智,此之谓真才。若偶得之见,借听之言,翘能自喜而攘臂直言天下事,此老成者之所哀,而深沉者之所惧也。
而今只一个苟字支吾世界,万事安得不废弛?
天下事要乘势待时,譬之决痈待其将溃,则病者不苦而痈自愈,若虺蝮毒人,虽即砭手断臂,犹迟也。
饭休不嚼就咽,路休不看就走,人休不择就交,话休不想就说,事休不思就做。
参苓归芪本益人也,而与身无当,反以益病;亲厚恳切本爱人也,而与人无当,反以速祸,故君子慎焉。
两相磨荡,有皆损无俱全,特大小久近耳。利刃终日断割,必有缺折之时;砥石终日磨砻,亦有亏消之渐。故君了不欲敌人以自全也。
见前面之千里,不若见背后之一寸。故达观非难,而反观为难;见见非难,而见不见为难。此举世之所迷,而智者之独觉也。
誉既汝归,毁将安辞?利既汝归,害将安辞?巧既汝归,罪将安辞?
上士会意,故体人也以意,观人也亦以意。意之感人也深于骨肉,意之杀人也毒于斧钺。鸥鸟知渔父之机,会意也,可以人而不如鸥乎?至于征色发声而不观察,则又在色斯举矣之下。
士君子要任天下国家事,先把本身除外。所以说名策委质,言自策名之后身已非我有矣,况富贵乎?若营营于富贵身家,却是社稷苍生委质于我也,君之贼臣乎?天之戮民乎?
圣贤之量空阔,事到胸中如一叶之泛沧海。
圣贤处天下事,委曲纡徐,不轻徇一己之情,以违天下之欲,以破天下之妨。是故道有不当直,事有不必果者,此类是也。譬之行道然,循曲从远顺其成迹,而不敢以欲速适己之便者,势不可也。若必欲简捷直遂,则两京程途正以绳墨,破城除邑,塞河夷山,终有数百里之近矣,而人情事势不可也。是以处事要逊以出之,而学者接物怕径情直行。
热闹中空老了多少豪杰,闲淡滋味惟圣贤尝得出,及当热闹时也只以这闲淡心应之。天下万事万物之理都是闲淡中求来,热闹处使用,是故,静者,动之母。
胸中无一毫欠缺,身上无一些点染,便是羲皇以上人。即在夷狄患难中,何异玉烛春台上?
圣人掀天揭地事业只管做,只是不费力;除害去恶只管做,只是不动气;蹈险投艰只管做,只是不动心。
圣贤用刚,只够济那一件事便了;用明,只够得那件情便了,分外不剩分毫。所以作事无痕迹,甚浑厚,事既有成,而亦无议。
圣人只有一种才,千通万贯随事合宜,譬如富贵只积一种钱,贸易百货都得。众人之材如货,轻谷虽美,不可御寒;轻裘虽温,不可当暑。又养才要有根本,则随遇不穷;运才要有机括,故随感不滞;持才要有涵蓄,故随事不败。
坐疑似之迹者,百口不能自辨;狃一见之真者,百口难夺其执。此世之通患也。唯圣〔人〕虚明通变吻合人情,如人之肝肺在其腹中,既无遁情,亦无诬执。故人有感泣者,有愧服者,有欢悦者。故曰惟圣人为能通天下之志,不能如圣人,先要个虚心。
圣人处小人不露形迹,中间自有得已,处高崖陡堑,直气壮皆偏也,即不论取祸,近小丈夫矣。孟子见乐正子从王,何等深恶!及处王,与行而不与比,虽然,犹形迹矣。孔子处阳货只是个绐法,处向魋只是个躲法。
君子所得不同,故其所行亦异。有小人于此,仁者怜之,义者恶之,礼者处之不失礼,智者处之不取祸,信者推诚以御之而不计利害,惟圣人处小人得当可之宜。
被发于乡邻之斗,岂是恶念头?但类于从井救人矣。圣贤不为善于性分之外。
仕途上只应酬无益人事,工夫了八分,更有甚精力时候修正经职业?我尝自喜行三种方便,甚于彼我有益:不面谒人,省其疲于应接;不轻寄书,省其困于裁答;不乞求人看顾,省其难于区处。
士君子终身应酬不止一事,全要将一个静定心酌量缓急轻重为后先。若应木豕情处纷杂事,都是一味热忙,颠倒乱应,只此便不见存心定性之功,当事处物之法。
儒者先要个不俗,才不俗又怕乖俗。圣人只是和人一般,中间自有妙处。
处天下事,先把我字阁起;千军万马中,先把人字阁起。
处毁誉,要在识有量。今之学者,尽有向上底,见世所誉而趋之,见世所毁而避之,只是识不定,闻誉我而喜,闻毁我而怒,只是量不广。真善恶在我,毁誉于我无分毫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