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苏曼殊作品集(1)(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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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翻译诗·文·小说(5)

不多时,凡妈拿了一碟菜进来,放在桌上。主教令她放在火炉旁边。又对华贱道:“亚立山上的风很大,先生一定受寒了。”你看孟主教口口声声只叫华贱做“先生”,那种声音,又严厉又慈爱。你想他把“先生”二字称呼罪人,好像行海的时候,把一杯冷水送给要渴死的人,不过是不化本钱的假人情罢了。闲话休絮。却说主教忽对凡妈道:“这个灯不亮。”凡妈会意,便去到卧房里架子上拿来两只银灯台,点了两枝白蜡烛,放在桌上。华贱洋洋得意的道:“现在蒙师父待我这样好法,师父这一片仁心,我真是感谢不尽。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必瞒着我的来历和我的苦处,待我细细的说把师父听罢。”主教就用手拉着华贱的手,和颜悦色的道:“你也无庸将你的来历告诉于我。此处不是我的家,是上帝的地方。无论什么客来,也不问他的姓名和他的脾气。而且你已经受苦,又饿又渴,我必欢迎你,你切莫要使客气吧。”华贱道:“我现在很饿,又渴。当我进门的时候,见了师父这样仁慈,也就令我忘记了。”主教道:“你曾十分受了苦么?”华贱长叹道:“哎呀!狱里那野蛮的惨状,真是不堪闻问了,姑且说他几件事就知道了。用双重铁链捆了我的手脚,坐在那黑窟里头,青天白日里也不看见天日,夜间就睡在一片板上。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就冷得要死。那窟里空气闷人,常时一病不能起。我这样在狱里过了十九年,今年四十六岁了,才得了一张黄色的路票。你看好不可恼!”主教道:“但是你现在知道伤心悔过,却比好人更加快乐。你出狱以后,若还以恶意待人,那就格外悲惨;若以好意温和待人,又何处不是乐土呢?”主教说罢,凡妈拿饭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六回孟主教多财贾祸宝姑娘实意怜人话说凡妈拿饭进来,华贱看时,有汤,有水,有盐,有油,有猪肉,又有羊肉,又有无花果,又有一大块烘干的面包,又有一大瓶红酒,样样都用银器盛来,光彩闪闪,映在铺桌子的白布上面,真觉异样好看。孟主教满面堆着笑容,请华贱坐在自己左边,宝姑娘又坐在华贱的左边。坐齐了席后,孟主教就按教例念了祷告。念罢,即便用饭。此时华贱心中乐不可言,那种神气,可惜没有照一个像下来,把大家看看。

却说他三人吃了一碟,又上一碟;完了一样,又来一样。华贱放量饱餐一顿,好像老虎吃蚊虫一般。幸亏主教寻常吃饭都有六样,还可以饱了华贱肚子。不知不觉,一会儿就吃罢散席。华贱对主教说道:“盛筵难再。哎呀!苦巴馆那班车夫,不许我和他们同桌吃饭,不料竟蒙师父这般厚遇,真是难以报答了。”主教道:“此事虽可痛恨,但是他们也比我劳苦。”

华贱道:“那也未必。我想他们比你更有银钱。但是上帝若居心公平,一定是保佑你。”主教道:“哪有上帝不公平的道理呢?”少停又道:“华贱先生,你明日真要到潘大利那里去么?”华贱道:“这也是不得已罢了。我想明日趁着日头未出来的时候,就要起行。这一次又很辛苦,白天里虽然稍暖,夜里却是很冷。”主教道:“你这还不算十分受苦。前几年正当革命的时候,我全家都被毁了,我跑到东方,交瑞士(原译瑞西)国界那富郎之情地方,却靠着我两只手寻饭吃。那地方有机器局,有制纸局,有酒厂,又有油厂,至于铁厂也有二十多处,倒好找工做。”

主教说罢,又对宝姑娘道:“我们有无亲戚在潘大利住?”宝姑娘答道:“有的。卢逸仙先生不是在那里住吗?他还是故川洞口的船主哩。”主教道:“不错。”

此时华贱并不留心他们的谈话,自己也一言不发,那种神色,却是十分疲倦了。主教见华贱这样情形,就回头同凡妈谈了片刻,又对华贱道:“先生,你必是安睡了。”

宝姑娘又在一旁吩咐凡妈道:“今天夜里很冷,去到我睡房里把那一件鹿皮袍子取来,铺在客人床上。”

不多时,凡妈回来说道:“床铺都预备好了。”主教便同宝姑娘在客厅里按教规行了祈祷的礼。宝姑娘就对华贱同主教各施一礼,并请一声“晚安”,独自走进睡房去了。

此时主教就在桌上拿一盏银烛,又把那一盏交与华贱,说道:“先生,我带你到卧房去睡觉罢。”华贱就起身跟着前去。走过主教卧房的时候,凡妈正在要将银器放在孟主教床头下碗柜里面,放急了,碰得“豁浪”一声响亮,主教只顾引了华贱,还没听见。不知不觉的已到了卧房。主教令华贱把烛台放在桌上,指着床上道:“今晚请先生就此安歇。明天早晨起来,再请用一杯新鲜牛奶。”华贱答道:“多谢师父。”说罢,歇了半刻,华贱忽然现出一种希奇的样子,两只手捏了拳头,睁了一双凶狠狠的眼睛,对主教道:“哎呀!现在你留我住下,还离你这样近吗?”刚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忽然又哈哈一笑。主教看见这样情形,心里倒有些惊慌。华贱又道:“你情愿我告诉你听吗?我是一个凶手,你还不知道吗?”主教答道:“上帝总难瞒过。”说罢,又低声祷告了一会,便转身去到自己的卧室安歇去了。华贱看见主教已去,即忙熄了火,并不脱衣,就和衣倒睡在床上,即刻鼻子里呼声好像打雷一般。

这时,一屋的主客,个个都化作庄生蝴蝶了。

欲知后事,且待下回。

第七回无赖村逼出无赖汉面包铺失了面包案话说孟主教一家主客,都悄悄睡去,没有了人声。这事随后再表。

却说从前法国有一个村庄,名儿叫做无赖村。里头有一个姓金的农夫,这农夫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的女儿成人出嫁之后,只剩下一个儿子。那儿子倒很聪明伶俐,只是可惜一件,因为他家道困穷,他的亲戚和那些左右隔壁的邻舍,虽说是很有钱,却是古言道:“为富不仁。”那班只知有银钱、不知有仁义的畜生,哪里肯去照顾照顾他呢?因此他自幼就没有钱上学攻书,天天玩耍度日。

却说那农夫的女儿,一日在家闲坐无聊,忽然想去探看她的父母兄弟,就立刻起身,锁好了门户,独自出来。不知不觉已到她父母的家,只见门还未开,就吃惊道:“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开门呢?”停一息,又听见她兄弟在里面号啕不住的大哭,说道:“奇怪!奇怪!”即忙把门敲了几十下,也没有人来答应。此时她心里好像火烧油煎一般。幸亏这个门都是用烂木头做的,她此时性急了,拚命用力一推,连门闩都推折了,一直飞奔进去。只见她的兄弟从房里出来,脸上挂着几条眼泪,直跑到她面前,行了一个礼,急忙说道:“我的姐姐呀,你来了么?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我从昨天下午直到如今,都没有吃饭,肚子里又饿又痛。”他的姐姐即忙问道:“为什么没有吃饭呢?阿爹阿妈都到哪里去了?”她兄弟道:“都没有出去,自从昨天下午,他们就未曾起身,只是呆呆的睡在床上。后来我的肚子饿极了,就叫他们起来弄饭我吃,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不肯起身,又不和我说话。我又大声叫他们多少次,还是不肯动弹。我已经痛哭了一天多,那左邻右舍人家也没有一个来看看我的。你快去弄饭给我吃,随后再叫他们起来吧。”他姐姐听说,即忙跑进房里,只见她的父母都直躺躺的睡在床上,便知道她的父母都到五殿阎王那里去了,不由得放声哭了一会。她的兄弟站在旁边说道:“姐姐呀,你的肚里不饿么?不要哭了,我们快去弄饭吃罢。”他的姐姐闻说,也就收了眼泪,对她兄弟说道:“你随我去,到我家里吃饭罢。”说着,即忙携了她兄弟手出了门,又把门户锁好,手里牵着她的兄弟跑回家里。急忙弄了些饭菜,和她的兄弟饱餐一顿。不多一会,她的丈夫也回来了,他就连哭带说的把这桩事情告诉了一遍。他的丈夫就糊里糊涂地说道:“我现在觉得肚皮有些疼痛,随便你自己去办罢。”说罢,就睡在床上。他的妻子看见这样情形,就一言不发,只得忙忙的在箱子里拿了些银子,又吩咐了她的兄弟在家里等她回来,不要跑在街上玩耍。说罢就起身急忙跑到父母家里,就去叫了一个教士和几个土工,忙忙碌碌地一直到了天黑的时候,那斋祭埋葬的事体一一料理妥当。照旧将门户锁好,回到自己家中。从此,她的兄弟就在她家里。住到三四天,忽然对他姐姐说道:

“我要回到家里,看看我的阿爹阿妈。”这时候,他的姐姐就不免落下几点伤心眼泪来,又见他兄弟不懂事,只好说道:“阿爹阿妈现下还没有起来,你不好回家里去;你倘若一定要回家去,还没有人弄饭把你吃哩。你天天就在我这里过活便了。”她兄弟又说道:“我在这里,虽然是有饭吃,难道我的肚子饱了,就忘却我的父母了么?”他的姐姐见他说出这般可怜的话来,就不得已直说道:“阿爹和阿妈已经在地下了。”她兄弟又问道:“为什么在床上还睡不够,又去地下睡呢?真真是睡得长远了。”他姐姐听得他这样说,还未开口,先已酸心,忍着眼泪说道:“阿爹阿妈,再没有能同我们相会的日子了。”她的兄弟听见这样说法,也就号啕大哭起来,倒睡在地上,声声说道:“我定要回家里去,看看我的阿爹和我的阿妈。”

但是,他的姐姐哪里肯放他回家?从此,都靠着他的姐姐照料。日月如梭,不觉过了十多年。他姐姐已经生下子女七人,那最小的才一岁。到了她丈夫死的时候,她兄弟刚刚二十五岁,已经可以回家,接管他父母的几间破屋,成家立业,也好照应他的姐姐,这本是分所当为的。当时他姐弟二人也无他项生活,或砍柴度日,或帮人耕种。到了夏天树木茂盛的时候,每天可寻得十八个银角子。但是他姐姐膝前儿女如是之多,又不能自谋生计,就不得不稍受贫寒。却不幸遇着一千七百九十五年,那年冬天极冷。有一礼拜日,雨雪连天,寒风刺骨,也就不能出外做工觅食了。那时一家人口,都白白的饿了一天。

看官,你看他们将来作何打算,难道就袖手待死不成吗?按下不表。

且说同时法国巴黎有个财主姓范的,他三两年前在乡下本很贫寒。随后来到巴黎,就胡乱学了几句外国话,巴结外国人,在一个外国洋行里当了买办,两三年间就阔气起来,因此人人都唤他做“范财主”。这范财主只生一子,名叫做阿桶。那范桶自幼养得娇惯,到念多岁,还是目不识丁。只因他家里有些钱财,众人都来巴结他,要和他做朋友。一日,有两位朋友前来探访。你道这两位是什么人呢?一个姓明,名白,字男德。一个姓吴,名齿,字小人。范桶见他们来到,就和他们各施一礼坐下。

范桶便开口道:“今天很冷。”那小人急忙连声答道:“是,是,是,是,是,是。”那男德便问道:“今天报上可见什么新闻了?”范桶就答道:“我天天只晓得吃饭和睡觉两样事,哪里还要看看那报纸?有什么好处呢?我的父亲他倒欢喜天天看那个什么新闻报纸,也不过是为着生意的行情和那彩票开彩的事,考试发榜的事罢了。”

男德闻说,便道:“哎!世上的人,有几个真真知道报纸是什么东西的呢?”心里还寻思到:

“这等的人,目不识丁,只知道有几个臭铜钱,这也就难怪了。”又对范桶道:“你去拿今天的报来我看看罢。”不多一会,范桶就拿了一张来。男德接着,就道声“多谢。”随手放在桌上,那双眼睛,一直盯在那张报纸上。此时范桶又随口说道:“很暖。”那小人也在旁边说道:“我热的了不得。”范桶问道:“你也暖吗?我因为穿了这件虎皮外套,所以觉得很暖;难道你穿了这件夹衫,还不冷么?”小人又道:“不是这样说,我的身体本来觉得很冷,不过我无意中跟你说出罢了。”

这时男德回头向范桶问道:“你是无赖村的人么?”范桶道:“不错。有什么事呢?”男德道:“没有什么要紧,不过有一桩事体,我心里见得很不平。请你看这条新闻罢。”范桶听说,忽然满脸通红,说道:“我不想看,请你念给我听听罢。”男德就看着报纸念道:

前天晚上,无赖村有个面包铺的主人正去睡觉的时候,忽听得铺面的窗门一响。那主人立刻翻起身来,只见窗门上有一个拳头,将玻璃打破。忽然又见一双手从那窗孔里伸入,拿去了一块面包。那主人就一直飞也似的跑出去,捉住那人,用脚狠狠地踢了他一顿。那人就把面包丢在地面,浑身被那主人踢得鲜血淋漓。后来又送到衙门,衙门里就定他为夜入人家窃盗的罪名。此人姓金,名华贱,原来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工人,只因合家人口冻饿情急,就到了这样地位。

那范桶听罢,便道:“呵,金华贱乃是我的老友。我早几年前在乡下住的时候,不时到他家里去,又是饮酒,又是吃肉。他怎样现下居然做了贼呢?真真是想不到的。那支那国的孔夫子也曾说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两句话真说得不错。”那小人就在一旁接着道:“是,是,是。”又向男德道:“你还有什么不平的事呢?你看那做官的大老爷都定了他的罪名,难道你说做官的还办错了不成么?”

男德只听到“做官的”三个字,立刻火发心头,不由得一脚踢得那小人魂不附体,还大声骂道:“你这无耻的小人!我早已忍了你一肚子的气,你现在又在我面前放什么臭狗屁!”这时范桶惊慌无措,好容易才将男德劝住。小人也就爬起身来,对男德躬身行礼道:“我说错了,你休要动气罢。”男德气愤愤地答道:“你这小人!我恨你,我又可怜你。人家吃饭,你就吃饭;人家吃矢,你也就吃矢。”这时,范桶只好在一旁劝道:“休要发气。请你慢慢儿将你不平的事,告诉我听听吧。难道孔夫子的话,你都不服吗?”男德即忙答道:“那支那国孔子的奴隶教训,只有那班支那贱种奉作金科玉律,难道我们法兰西贵重的国民也要听他那些狗屁吗?那金华贱只因家里没有饭吃,是不得已的事情。你看那班财主,一个个的只知道臭铜钱,哪里还晓得世界上工人的那般辛苦呢?要说起那班狗官,我也更不屑说他了。怎么因为这样小小的事情,就定他监禁的罪名呢?所以我就不平起来了。”范桶道:“只是他做了贼,就应该这样办哩。”男德闻说,立刻站起身来,就一拳头把个范桶打得扑地滚了一丈多远,大声骂道:“你这木头人,只知道吃饭,还知道什么东西?”那小人见事不好,即忙跑出门外,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范财主在房里听得外边吵闹,慌忙跑出看时,只见范桶刚在地下爬起来,一一告诉了他的财主老子。此时那范财主见男德的体格生得十分强壮,也知不能奈何他,只好说道:“你这样年少气盛,我也没法儿和你说。但你是一个有见识的人,怎么就帮起做贼的来呢?”男德气愤愤地答道:“原来我是一个明白的人,所以才如此。我并不帮贼,也不过是心里为着世界上的穷人不平罢了。”那范财主道:“世界上总有个贫富,你有什么不平呢?”男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