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浪漫是情场的官僚主义:鲍尔吉·原野幽默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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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糖梨儿

到秋天,吃到象牙黄的小糖梨儿时,想起一句成语:吃人不吐骨头。想到时,刚好把核桃大的梨儿吞入,嚼两嚼,将把儿拽出来扔掉——不早也不晚,想到这句成语。小糖梨儿是果皮包着的一口梨粥,无渣无滓,核也是软体,用不着吐。想到的这句话,学自小学课本,好像是《收租院》,说地主老财吃人不吐骨头。那时,闻而惊骇,不吐骨头?印象非常深。当然,这是一个比喻,但老师没说比喻,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这样,语文课变成了生物课,言说猛兽对弱者的吞食。后来领悟了这句话的政治含义,即私有制的残酷,刘文彩、杀害英雄少年刘文学的地主和砍雷锋手背的地主婆吃人不吐骨头。

换一个话题说,北方的水果多有硬核,瓜无核却有籽,不吐不快。习惯之后,遇到稀软的糖梨儿囫囵吞之,也喜人。当然我吃东西比较狼虎,斯文人还是吐核,至少把小黑眼珠似的梨籽儿呶吐出口。然而他们吃的时候,也想不起什么成语佐餐。

“糖梨儿”而不写成“糖梨”,是两者在北方话里发音不同。在许多情况下,北方话对较小的什物,有称谓上的儿化:糖梨儿、大枣儿(枣虽称大,实小,如老疙瘩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样),还有小崽儿、小猫儿、小米儿、小鸟儿。大的东西,如鸭梨就不能叫鸭梨儿,不中听。那么大的梨,能叫鸭梨儿吗?不能。

有的南方人以为北方人说话随便儿化,非也。譬如,北京旧有九门,崇文宣武不一,其“门”的后面均不能加“儿”——“天安门儿”,不像话,让北京人听了叹气摇头。而九门之“西便门”,读时必须加“儿”——西便门儿。此“门”不“儿”也让北京朋友笑话。南人对儿化音头痛,发此音不得要领,拎勿清,捣浆糊。究其实,“儿”音没什么了不起,舌头直伸,嘴开舌缩,“儿”也。有些人把“儿”读如“厄”,舌形对,然而鼻腔未打开,如豫北方言。所以儿化之前,先要通鼻子。有一个地方的人说不出“儿”音,在胶东。我爸的朋友车大爷,即我妈说的“老车同志”是此地人,常说“我一无亲,勒无友,你是我的亲弟弟”。他所说的“勒”,即数学的“二”。车大爷还说“阿勒巴尼亚”。最让他口舌窘迫的地名是“二连浩特”,车大爷开车去那儿拉牛羊皮革,说“勒连浩特那勒,人实在”。掉一下书袋,“勒”(二),实为齐地的古音读法,当年孔子孟子都这么言说,像车大爷。

古音令人着迷。诵读唐玄奘法师用汉字记录的佛经,如《大悲咒》,今古读音已大不同。经中的读音有梦语和唐朝读音,如:罗读赖,夜读亚,阿读窝,曳读谢,吉读揭,等等。听和尚以古印度语和唐音诵经,心明眼亮,气象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