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浪漫是情场的官僚主义:鲍尔吉·原野幽默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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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远虑

我有一种逐渐而来、愈来愈强烈的恐惧:怕别的女人爱上我。我知道这样说会引起认识我的人的嘲笑,仿佛借着这样的说法抬高自己,至少是聊以自慰。

不过这不是自慰,是恐惧。人一旦陷入恐惧,难免要精神集中地关注四面,怎么会有时间开玩笑呢?

我想,一旦有别的女人爱上了我,我的家庭就完了,破裂了。破裂知道吗?把鸡蛋往锅沿上一磕,掰开,这就叫破裂。我是意志薄弱的人,但我可爱的家,我精心刷的墙围子,可爱的朋友,聋人三相打的书橱,带有龙凤呈祥图案的小缎被,还有其他,都跟着完了。

怕别的女人爱上我,并非我有许多可爱的地方,基本上没有。我虽然没有一些明显的毛病,譬如尿炕、梦游、掐小孩腮帮子、公家会餐撑得扶着墙回家,等等。但我也没什么明显的优点。我做过一项有关优点的试验,借了一个赛跑用的秒表,用拇指一按,开始算自己的优点。10秒、30秒、3分钟,一直到15分钟,我也没想出一条优点。我过于平庸了。过去上学时,我曾经有过一些优点,譬如上课大胆发言,但现在已经不上课了,我距上课的岁月一别有20多年了,连带着所有的优点。现在每逢年终鉴定,我的优点大约只是“拥护四项基本原则”。

其实,我不富有,不英俊,不倜傥,不温柔;这么说吧,你字典上的好词,标有三角形的“褒义”的词,前边加一“不”字,对我都适用,包括不开拓,不豪迈,不英勇不屈,不百折不挠,不千锤百炼,不炉火纯青,不精湛,不飘柔,不中美史克,不方便,不滴滴香浓,等等。有一天,我听广播说“今年绝不给农民打白条”,吓了一跳。我给农民打过白条吗?经过检讨,才知道这不是说我。

但我仍然怕别的女人爱上我。我固然不可爱,可万一她哪根神经错了弦怎么办?怎么能没个警惕性呢?譬如我很丑,这原本是很安全的事,但偏偏有歌唱“我很丑,但我很温柔”。譬如我很平凡,歌里又唱“平平淡淡才是真”,完了,这歌追着你整事。我不读书,又有人说“无聊才读书”。我没别的能耐所以常常擦皮鞋解闷,人家又说“对男人的信任是从一尘不染的皮鞋开始的”。

于是我怕得有理。我头发已经发白,额头也有皱纹了,人家说你是“熟透了的男人”,熟透了!这词多烂乎。我恐惧的真实理由在于:我这个人不能正视爱情。

我有足够的能力拒绝登山,但我怎么能够拒绝爱情呢?爱情是什么?有人形容“干柴烈火”,一点也不错。它又是鱼水关系、禾苗雨露关系、钢笔水和钢笔的关系、扬子江心水和蒙山顶上茶的关系。这些比喻中都包括水,因为老子说“上善奠水”。如果一个女人爱上了你,金钱宝石,她全不要,只跟你过一辈子,这怎么办?你跟她苦口婆心地解释,她说她不管你说自己长得哩溜歪邪,德才皆不兼备,她说不在乎世俗的偏见,一言不发眼泪汪汪地看着你,这怎么办?你肯定土崩瓦解,因为碰到了爱情。

在我比较无知的那些年月,也幻想过种种外遇。譬如我被外国某王室的小姐——应该叫公主给爱上了,她把我挽到了英国(法国也行),送进三一学院或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深造,一直造成绅士特色,连喝龙井茶都放糖和牛奶。我和那位小姐——不,公主——一有闲暇就在漫长的红地毯上练习走正步,不在乎众目睽睽以及有人拿战刀在你后脑勺比量,以便习惯元首级的欢迎仪式。我还要练习接过儿童献来的鲜花,把小孩抱起来贴脸。在盛大宴会别老盯着菜看,而应微笑,更不可把刀叉偷偷放入口袋。如果时间充裕,也可以练习接受国书,阐述双边合作的意义,但我现在已经结束了这种憧憬,不轻易接受王室人员的爱情,我会严肃地告诉珍妮公主或索菲亚公主或丽丽公主,NO!我不能接受你的爱情,我爱我的祖国,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在中国,有我的事业与追求,书橱和墙围子。躲得了外国公主的爱情,未必能拒绝周围女人的魅力,譬如她一旦向你抛媚眼怎么办?你看到她裙子下面的大腿上有一颗迷人的痣怎么办?她上班的时候客客气气向你打一个招呼怎么办?她眉如弯月怎么办?要克服这么多的难题,对一个意志薄弱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怕别的女人爱上我,虽然还没出现这种迹象,我先提前怕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