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难忘军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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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强制连行”生活杂忆(20)

18日侨报对我采访完。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受谢青启发,我想一个人到附近的孔子大厦周围去转转。这一带是唐人的势力范围,商店招牌上全是方块中文,店员多半为炎黄子孙,虽然有些只会说广东话,总比同纯的外国佬打交道方便,有人在美国呆了一辈子,一句英语没学会,作买作卖,娶妻生子,什么也没耽误,就是因为有这唐人街存在。当然,任何好事也有他的负面,前些年中国在这里办了个展览会,有几位唐人街的老华侨看了后就非常扫兴,因为会上只预备了英语和汉语普通话解说员,没有广东话解说员。这几位两样话都听不懂。至于文字说明,那更没用,能看懂文字说明也就听得懂英语或普通话了。近几年随着从台湾来的移民增多,唐人街上普通话开始普及起来了,虽然满口都是“好好玩”、“好好看”之类,总比听广东话又方便点。我正动身去唐人街,一位编章小姐急冲冲跑来告诉我说:“邓先生,X女士来找你已经上楼了。”

这样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待了这位朋友,并马上也就下定决心,尽快从王渝家搬出来,对外宣布我已离开纽约到西部去了。

不是我对人冷淡,实在有难言之苦。以前,我是个爱帮人讲友情的人。常常自不量力,结果事情没办成,反而把朋友得罪了。这样我就总结了一条教训,自己办不到的事不要轻易应承。但我这人天生不会对朋友说不字,尽管给自己定了这条纪律,可事到临头,禁不住人家几句好话。明知办不到的事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还是弄得自己和朋友都不满意,为防止类似错误,只好改为预防为主的政策,估计来者有所求,而又是自己办不到的事,就连面也别见。这天来的这个朋友我估计就属于这一类,后来证明果然不错。

这是位女士,说出名字来人们大多都知道,她在五六十年代写的小说颇有读者。她那时写的电影至今国内还常放映。据我所知反右派也好,反别的什么也好,都没怎么碰到她,“文化大革命”大家都有份了,她也算不上吃苦最严重的,与我那九死一生的遭遇比实在是算不上什么。近十年来在一个省里当专业作家,日子也过得不错。当然,发表的作品没以前那么轰动了,但这总算不到受迫害的账上去。可不知这么一来,这位小姐借个机会跑到美国来不肯再回去了。不回去容易,可要在美国混得像个样就难了。她已是接近花甲的年龄,会的英语单词比我多点有限,凑合着坐飞机能不上错就不错,靠它谋生连门也没有。用中文写东西换稿费吧,美国的中文报纸就那两家,文艺版面很小,不能光供你发表,中文期刊当时还没创办,只能向香港和台湾投稿,可港台发表外来作品总得有点选择,反映大陆生活吗?她离开大陆已好几年,远不如仍在大陆的作家写得更了解当前的实际情况,更有现实性,反映美国生活吗?在美国住了二三十年的中国作家还是以写在美国的中国人为主呢,靠这条路挣饭吃显然没门。这样一来二去,照《红楼梦》的说法是“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了”。原来向她约稿的朋友也不敢再向她要稿。人家本是出于同情,想约她一篇安慰安慰,她却只要有人来约,一送就是几十篇,弄得人哭笑不得,进退两难,发吧,发不了,退稿,又得罪她。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我采取的“回避法”。可我这次没能回避开,就陪她坐了一个多小时。她提出的一些困难,我很同情,但绝非我能帮忙解决的。我只能劝她好自为之而已。

这位朋友的忙我没帮上,却引起我一些感想。改革开放以后,有的朋友愿到海外去发展自己,我一向持同情态度。我以为这是个人有权选择,别人无权也无力干涉的事。到了外边自然要按外边的规则参加竞争,因而也不必以中国的习惯对在国外的人作种种挑剔。只要不作有损国家利益民族尊严的事,在事业上又确实混得比国内好,尽可听其自然。再退一步,哪怕只是经济生活比国内优越,个人心情也舒畅,别人也不必说三道四。可有的人在外边混得像烧糊了的家雀,再挣扎也难得到在国内时的工作条件和社会地位,却仍然硬撑着在那里当二等公民,对这样的朋友,除了表示“人各有志,不能勉强,爱莫能助,好自为之”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像这位女士这样还肯找老朋友谈心,述述苦闷,甚至还流露出对祖国的怀念和向往,还是不错的了,有人连这点也做不到。我碰到过一位大有名气的歌手,出国后既没找到职业,也没进学校学习,几乎是靠当地华侨接济生活,却向国内刊物投寄他的“国外来信”,报道自己国外成就和计划,似乎活得满浪漫,很惬意;还有的明明一直在当待业移民,见到国内来的熟人,仍招摇吹嘘,自鸣得意,碰到这样的大佬,那就一句话也没得说了,若说就只有引用姜昆在电视节目里说的那句话:“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第二天L领着我逛纽约。纽约我以前来过两次,但都没去华尔街的证券交易所和国际贸易中心,这次我们就先上这个地方去。刚解放时我参观过上海的“证券交易所”,印象是一片嘈杂繁乱,后来在电视上看过美国这个交易所的镜头,觉得比上海那个更杂乱,到现场一看,才知道这是误会。这里比上海那个大了不知多少倍,繁忙过之,但并不嘈杂。无数个电视屏幕下有无数个小柜台似的营业台,尽管营业厅人头攒动,经纪人跑进跑出,电话不停,传票乱飞,可坐在参观台上几乎听不到声音。参观台如同戏院的包厢,每个包厢中都有电话,电话用英、法、德、日等数种语言报告股市行情。我选择日文按钮听了一会儿,结果一句也听不懂,便不再冒充斯文,和L去电影馆看介绍交易所情况的电影去,吨影是英语说明,L的英语还没到可以翻译的水平,也还是只看了个大概齐。倒是在展览厅看得更明白些,因为最醒目的地方,展览着中国金融机构来此访问和开展证券业务的材料。那上边写着中文。我从这里才知道我国也在开展证券业务,很为我国改革开放的步伐高兴。但除去买公债外我还没和任何有价证券打过交道,所以兴趣不大,便催着L带我去国贸大厦。

国贸大厦是纽约最高的建筑之一,在国内曾看过一个材料说在里边生活和工作都不大容易,去高层办事的人乘电梯和乘公共汽车一样,要换几次梯才能到达。我为此作了充分的准备,到那里一看,情况并不像说的那么可怕,来开洋荤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哪国人都有。多半都是要到最高层去的,美国人并不傻,为了给人留个好印象,专门预备了L路电梯,只换一次就可以直达100层的屋顶了,该怎么说怎么说,这100层真叫高。往下边一望,整个纽约。连同新泽西州全收在眼底了。以前爬山也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但那时看到的是周围更多的山地或田野。从这么高的地方看到脚下满是高楼大厦,汽车行人,是第一次,我曾在东京新大谷和香港的合和大厦屋顶往下看过,虽也有趣,但没有这里的奇异感受。大楼当然是美国工人阶级建造的。我觉得美国的工人阶级确实很伟大,比起日本和香港,这里还有个好处,就是没把这绝顶弄成高级餐厅,以广招财源,而只是在100层中心开了个廉价快餐馆,专为来参观屋顶的人提供方便。叫人觉得美国人虽然也要赚钱,却赚得比较大方。

鸟瞰了纽约,吃了顿标准的美式快餐,参观项目就算完成,剩下点时间便到唐人街闲逛,本想给家人买点东西,看了一圈,什么也没买成。原因虽多,其根本还在于钱少。而和香港比起来,美国物价又贵,1985年我在旧金山买了一串风铃和一个旅行袋,自以为很便宜,到香港一看,同样的价钱在香港可以买一套大小四个旅行袋和六串风铃。美国似乎有两样东西是比较便宜的,一是金饰物,一是西洋参。金饰物咱暂时还买不起,西洋参国内已能种植,据说质量一点不比西洋产的差,西洋参买来只能当药吃,并不挂在身上,是否洋货只有自己肚子里有数,既不必在别人面前显摆,那就不要再花外汇了。

这晚上我从王渝家搬了出来,住到青年朋友小金家去了。

十四

小金就是我头一天到纽约时在又方家碰到的那个青年,应该说他是我孩子的朋友或是我朋友的孩子,他父亲既是个老干部,又是位建筑工程师,顺便还是明式家具研究专家,这个儿子是搞摄影的,对文学也很有兴趣,还有个女儿是学经济的,这兄妹俩前些年先后来了纽约,怎么来的,为什么来的我都不清楚,只知两人在美国混得很不错,比那些名家还要强些,而两人之中女儿又比儿子强,挣钱也比她哥哥多,就在纽约的高级住宅区买了套公寓。除自己住也免费供哥哥使用,房子靠近中央公园的北端,是纽约两种地区的交界处,再往北走一个街口,就到了有名的黑人区哈莱姆。哈莱姆几个字在纽约人心目中是贫穷、肮脏、暴力、犯罪等等可怖景象的代名词。就在我来的前一天,警察发现这里有人在公开贩毒,前去搜捕,几位黑哥儿们就把警察宰了然后一哄而散,至今没有破案。不过住在这附近的人也并不都担心受怕,这里的黑朋友自有他们的规矩,虽然哈莱姆区和小金的公寓只隔一条街,但只要这边的人不越雷池一步,到这边来捣乱的,所以站在小屋的公寓门口,如同站在阴阳界上,往南看是高雅富庶,干净的街道,色彩鲜明,造型美观的楼房和绿树成阴,草地成片的中央公园,街上行人昂首阔步,衣冠鲜洁;园中游人花团锦簇,欢声笑语。偶尔有一辆供游玩用的旧式马车挂着五彩缤纷的车篷走过,车上便洒出串串笑声。往北看,成排成片被遗弃的危楼,门窗钉着木板,墙上画得乱七八糟。街上静悄悄,但在屋角檐下偏僻处,总有三两个形迹可疑,衣衫褴褛的人在走动,看去确实有些阴森可怖。我因为好奇,有一天晚上,我拉着小金去探了次险,我们钻到一家南美移民开的铺子去吃意大利面条,整个店里除去一个胖店主外,就我们俩客人,正在等面条的时候,进来个20来岁的黑人青年,背着个麻袋,进来后从麻袋里掏出一件什么电器用品和两把塑料梳子,先问我们要不要,小金装作不懂英语,说“NO ENGLISH”。他又到店主面前去兜售,谁知那店主也说:"NO ENGLISH"。这小伙子就有点火了,冲我们包括店主骂了半天,见我们毫无反应这才悻悻地把门一摔走了,他骂的什么我听不懂,但有两句话却听懂了。他说:“这里不是古巴,不是高丽,这是美国,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他把我们当成朝鲜人了。于是我们赶快吃,赶快走,因为谁也不敢保证他不再回来,替朝鲜人挨骂可以,若再替朝鲜人挨顿打就不合算了。

我到小金家第一个晚上,是过得非常愉快的。他听说我这天来,为我约了一班青年朋友来助兴,这些青年都是近些年才从大陆到美国的,有的已从大学毕业,有的还在边打工边上学。但都是些认真弄学问,搞事业的青年,他们似乎和那些在美国连蒙带混地中国来客保持着距离。他们这些人自己成了一个不定期也不定形的小沙龙,过一阵就凑在一起谈谈心,家乡、美国、事业、文学、艺术都谈,当然也谈恋爱。这天大家无拘无束谈得很晚,他们向我打听国内一些情况,我也向他们了解在美国的生活情况。看起来他们都生活得很好,以学法律毕业,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收入最高,有个女孩子每年收入已达8万美元左右。以小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活得最舒服。小金在这里仍弄他的摄影,找了个经纪人,专门为人拍广告摄影。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在家写他的小说,既有生意,又有自由支配的时间。这些人是近年从大陆来美的人中比较成功的一批,也是比较不爱招摇的一批,他们踏踏实实地干事业挣美元,不大过问与己无关的闲事,但都很关心祖国,对国内许多重大事件,他们不仅了解,而且有自己的看法。既为我们的成就高兴,也对一些缺点很有意见,有些意见是出于隔膜和误解,有的意见很有道理。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出于爱国之心。所以,即使是误解,一经解释马上也就可以谈通。结束时,我们大家都感到非常愉快。

虽说我躲到这里来是为了逃避应酬,结果应酬也还是一天不空。

所谓应酬,其核心就是吃饭,吃饭不是目的,借吃饭的机会朋友们谈谈心。而且据我的观察,纽约尽管很大,各种餐馆都有,真论到吃,不论是中餐、西餐、阿拉伯烧烤、东南亚料理,都比不上香港或欧洲。到联合国演讲那天,老夏说好演讲完请我去吃日本料理,我本来就对纽约的日本料理持疑问态度,恰好演讲完天下大雨,我坚持改为在联合国大厦内吃便餐,想不到这倒是我来美国之后在餐厅里吃得最好的一顿美式自助午餐。联合国大厦内有数不清的餐厅,有对外营业的,有专为工作人员服务的。工作人员餐厅也有好几个,老夏和我去的是距他工作楼层最近的一个。餐厅面积很大,售货点也较多,座位宽敞,品种齐全,虽然就餐的人很多,但秩序井然,没有外边餐厅的忙乱拥挤,饭菜的味道也好。据老夏说工作人员凭证件就餐,享受优待,比外边便宜得多。此外,几次和纽约华人文化界的朋友聚会,就都是在中国餐馆。对于海外中国餐馆的烹调,我没多少可说的,中国人在外创业很艰难,能把中国的饮食文化介绍到异邦去,并站稳脚跟,这就很不容易。我感兴趣的是海外中国餐馆的内部装饰,想来最先在外边经营餐馆业的华人,多是小商人小业主层次的华人,心里怀念祖籍乡土,又便于营业上的招徕,就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地把餐馆装点得有些中国情调。他们心中向往的最好情调,大约是婚礼寿堂,庙会道场之类喜庆热闹的场面。所以自香港起,所有的中国餐馆都是大红大紫,画龙描凤,财神寿星,花灯红烛,飞扬浮躁而又俗不可耐。这些远离故土的人把他的店房打扮成这样,完全可以理解。虽然给当地洋人造成个误解,以为中国人的艺术趣味就是这个德行,总还是动机善良,其情可悯吧,奇怪的是近年来,改革开放之后,国内一些老字号饭馆,为了招徕外国观光客,把原来地道中国装修竞相改成这种唐人街式样了,这倒好,在文化上也来了个出口转内销,我有时真想为这被误解了的中国文化一哭。

在纽约我正赶上纽约的华人到日本领事馆前示威游行,要求日本赔偿二次大战时对中国劳工欠下的债务。声势很大,许多美国人也自动参加表示支持。在联合国那天,吃饭时碰到个熟人,他知道二次大战时我曾被日本弄去作过劳工,一见到我,就拉住我谈此事,要我们国内的战争受害者也参加这个行动,共同向日本索赔,听后我说,我很为他们的爱国热情感动,从感情上说,日本不仅欠我的体力劳动的报酬,而且更欠我精神摧残的债务。但我是国家公务员,一切要和国家保持一致,从大局出发,听从组织决定,我们政府既声明过放弃日本战争赔款,在没公布新的政策前,不能自作主张,我只能把这个信息传达给国内的有关人士,研究后再作答复。他听了后表示理解,但对我的态度也不无遗憾,为此我也只能表示遗憾。这件事谈完,马上又接到了一位朋友通知,说于梨华夫妇来了,纽约的几个文化界朋友,有个小集会,唐德刚、夏志清几位教授和几个我认识的作家都参加,约我也去一聚。我当然欣然前往,在那里就又认识了位研究科学的华人专家,一见如故,他就又约我第二天参加由他做东的一个小集会,地点选在距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月宫楼。除我之外他还请了一对美国夫妻,因为这对美国夫妻在中国住过,对中国很有感情。我们在一块谈得很投机,当晚就又弄到很晚,半夜回到小金家,梨华来了电话,她说:“你躲到哪里去了,纽约领事馆打电话来找我要人呢,你赶快给领事馆打电话去。”我又打电话去领事馆,对方告诉我领事找我有急事,要我明天一早到领事馆去面谈。

领事馆设在纽约最西端,距有名的红灯区42街不远。这倒是很好找。我去得早,到那里时人家还没上班。但领事先生已经在等我了。他告诉我,从国内给我打来一封电报,请他转交给我。我接过电报马上看了一遍,原来是责成我在此打听件事,有位从中国出去的持不同政见者,在美国办了份政治刊物,他办他的就是了,这本不值得注意。费解的是中国作协有位职位很高的人物,不仅在上边发表了两篇文章,并且宣布担任该刊的顾问。此人也是我的朋友,目前正在美国讲学,作协方面想请我就近去看看他,问一下此事的内情,弄清楚这是否意味着他在政治观点上有什么变化,领事等我看完,就问我打算怎么去办?是否要他给予什么帮助?我说我已买了去西部的机票,明日就要去洛杉矶,此人正在东部巡回讲学,我怕是没有可能见到他了,惟一的办法是我到西部后先弄清他的地点,然后通个电话,我请领事替我回个电报给作家协会。谢了领事先生的一片热情,就信步到街上去闲逛。这天是星期天,一大早42街就沿街摆满了地摊,作小买卖的有美国人,有阿拉伯人,也有中国人,我见到两位同胞摆摊卖他们自己的画。看样是正式在美术学院学过的。画了些美国风光和中国风光画,标价都不算高,并没看见有人买。据说现在在美国的中国画家生意最好,价钱最高的是画首都机场壁画的那位。当初他的《泼水节》在首都机场刚露面时,因为有女人半裸的画面,有人怕毒害了我们的人民,说什么也不许这画与群众见面,用苫布很遮盖了一阵子,到底这画可不可以存在是很热烈争论了一阵子的。现在好了,画家已到了美国,既挣美国人的钱,又可以用画毒害他的统治阶级,劳动人民觉悟高,是不会受到影响的——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