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难忘军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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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强制连行”生活杂忆(6)

要想认识威尼斯。哪怕是初步的了解,不看看这儿不成。这等于是威尼斯的一本立体的简史。

它的门口立着两尊神。一边是海神,一边是战神。这就形象的描述出威尼斯当年发达的基础:它是靠着海洋和战争发达起来的。它的战船在海上曾力压群雄,打退多少次入侵和掠夺,争取到特有的荣誉,在好些年间所有海上的战船看到挂“圣马可狮旗”的威尼斯战船都要致敬!它的商船把意大利的商品撒向世界又运回世界各地的珍奇土产,使它成了世界最早的海港和商埠,成为贸易王国。莎士比亚最出名的喜剧之一就是《威尼斯商人》。那剧中人的生意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规模:“他有一艘船开到特里坡得斯,另外一艘开到西印度群岛,他的第三艘船在墨西哥,第四艘到英国去了,此外还有遍布在海外各国的买卖……”

总督府门口这两尊神像如同一段序言,把你引进它的正文中去。我们掀开了它的第一页——走进了大门。

迎门正面是光彩夺目的楼梯。楼梯的栏杆上雪白大理石浮雕雕的不是天使,不是花草,是一个个美人鱼。顺着美人鱼的行列登上二层。三层,进了一个大厅又进一个大厅,每座大厅的穹顶和四壁都被出神入化的壁画所填满。这里是举世闻名的“威尼斯”画派诞生地,色调明快,韵味清新,画的多是人间的英雄美女,威尼斯的文治武功。厅里家具饰物,集中表现了威尼斯金属镂刻、珠宝镶嵌等工匠的才能。这里展出了不少古代武器,每一件武器也是一件精雕细刻的工艺品。同时还展出了他们在商战和海战两方面的战绩。这时有战争中缴获的敌人战舰上的舰旗,海盗船上的桅灯,也有从各地运来的奇珍异宝。我记不清进了几个厅,上过几层楼,但记得最后看到的那间是公爵、或总督、或元老们进行会议和审判的大厅。巨大的壁画之间排列着镶金嵌银的座椅。在一把座椅后也有幅巨画,画后却是个暗门。向导领我们从那暗门进去,下了几层黑暗暗的石阶竟转到一座过街楼上。经向导指点,我们从过街楼两侧的窗中向外一望,一边是大海,一边是长河,才看出这竟是座封闭的石桥。

向导告诉我,在古代威尼斯公国,抓到犯人都是先送到对面的地下监狱中关押,在开审的日子通过这座桥和暗道送到大厅中审判,判定罪刑后再通过这条桥送进监狱。大概是拜仑到这里参观后,在一首诗中说他几乎能听到犯人经过这桥上时的叹息声,从此人们就称它为“叹息桥”。

我不是犯人,但也禁不住叹息数声穿过了石桥。

跨过河就进入到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五色缤纷的画幅,没有金碧辉煌的装修,只有又厚又暗的石壁,又窄又陡的石阶。下到底层是一间间互相隔离的牢房。我进到一间牢房中去细看,牢房的石墙上和送饭用的洞口,有不少古代犯人刻画的诗句和浮雕画。有一处深深的刻画着一颗心,还有一处刻画着海鸟。遥想当年这些犯人身边是决不准许有铁制器物的,他们用什么小小的工具,用了多少年才刻下这生命遗痕呢?

这一切似乎是过去了,但过去得并不久。二次大战中纳粹分子最后还使用过这监狱。

我又看过左方的一个博物馆,登了高塔,在福楼拜喝过咖啡的地方喝了咖啡,两腿恢复些力气了,这才到预定会合地点:总督府西侧的小广场。

这个广场临海,回头向西看可以把总督府,教堂和半个大广场全收眼下。这是我们最常见的威尼斯的风景照片的画面。以前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拍圣马可教堂和总督府的照片都是侧景,很少见从正面照的。到了这里才知道总督府在正面是照不成的。它门前的街道很窄,站到街对面的墙根也照不全它的大门。大教堂门前的广场尽管够深远,可是它两则都被圆柱走廊围着,横向里也拍不上大教堂的正面全景。只有站在海边从它们的左侧拍才能拍到整个总督府的全貌和大教堂正面全景。

小广场有个很大的石牌坊。像个小型的凯旋门,上边有两组雕塑。这组雕塑曾被拿破仑掠走,在法国陈列了许多年。前些年才从法国讨回来重新安装到原来的地方。

过了石牌坊就是海边了,海边停着成千上百的贡都拉招揽游客。到威尼斯没人不乘一下贡都拉。只有乘上它在小小的河巷中穿行才能领略威尼斯的真面目。

我们也登上了贡都拉。船夫划着船从“叹息桥”下进入河道。在大理石和雕塑丛中穿过,在绿叶搭成的墙壁和红花如火的河岸穿过。这里每户人家都有船栓在门旁,从宽大的石阶从水面一直可通向门廊大厅。过了无数的桥,从桥下仰首看桥上的货摊,商店,和熙熙攘攘的游人,另有一番风味。

我们一边浏览一边和船夫、向导闲聊。我问威尼斯每天有多少游人?他说;“因为海湾战争,今年的游人少了点,去年全年有80多万人,人们一般的总要住三五天到一周,所以每天街上的人总不会少于10来万,比本地居民要多。前几年这里还有30多万居民,近年来锐减,已经不满10万人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他说:“威尼斯在衰落,别的地方更容易挣钱。我们不会走,划贡都拉的人都世代相传子承父业,外人很难插进来,我们也轻易不会改行。我们爱这个行业。”

我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游览威尼斯的古街旧巷和逛商店买纪念品。

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去看了马可波罗的故居。这是个被四面楼房围着的一个陋巷,一个穿堂似的小天井,楼房黄色的表面已经剥落褪色,地面的石块已踩得坑洼不平,一块牌子上写着马可波罗1299年后一直在这块地方居住,并没指定是哪一幢楼哪一间屋。我倒觉得这更近于真实。

当我们要登上一座小桥时,向导要我回头看一下小巷口的一个木牌。那木牌上写的是“1708年歌德先生曾在此居住”。我在这里停留了更长的时间。我对马可波罗只有传闻中的了解,只读过他的游记片断。哥德却是我一直崇敬的前辈同行。《浮士德》和《少年维特的烦恼》是我读过的重点书之一。我曾拜谒过他在魏玛的故居,在他吟诗的草坪上散过步,还在《浮士德》中写过的那间地下室啤酒馆中休息,一边看魔鬼靡斯菲尔德骑在酒桶上房的塑像,一边品尝地道的德国啤酒。在莱比锡我也在他的铜像前流连忘返,如今来到他客居的地方,有点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但这种忘情的心态后来就很少了。因为在威尼斯拐弯抹角都会碰到名人故居,这里果弋里喝过酒,那边契诃夫吃过饭,拜仑居室的窗户,格林散步的河岸……目不暇接就少了点感慨。

海上航线的开拓,商业的发达,城市的繁荣,使威尼斯的市民很早就摆脱了欧洲封建时代清教徒式的生活模式,在这些小巷中也能窥视到遗迹。这有古希腊移民的聚居区,脊信仰东正教民族立的教堂,有狂欢节跳假面舞会的小广场。有一处楼顶有一块突出的平台,比一般阳台小比窗台大,向导说那是古代威尼斯妇女染发的地方。古代威尼斯女人以金发为美,她们发明了用一种草药合海水染发的办法。在一个小巷深处墙上挂着一面铁牌,上边标的年号是1691年,写的内容是“这里收容弃婴……”把这些联在一起,你想到有位女士染了发到广场上参加狂欢,过了一阵把个小宝贝送到这弃婴收容处。这中间再补充些有趣的细节,岂不就是哥尔多尼的喜剧!怪不得哥尔多尼会有那么多写不尽的题材,揭不够的丑恶,说不完的笑话。生活培育出了天才!我想哥尔多尼在世时必定是天天带着讥笑在这些桥头小巷中散步,冷眼观看人们的种种活剧,来激发他的创作灵感的。果然,我的猜想在下一个小广场上就被证实了。那里街头正好立着个哥尔多尼的铜像,那神态姿势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披着件风衣,戴着宽边帽,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拄着手杖,笑眯眯的东张西望。这位雕塑家也是位了不起的天才。还有比这更合适,更准确的神情的姿态吗?哥尔多尼,那个嬉皮笑脸地把人们的丑恶指给人们自己欣赏的人,那个“一仆二主”等一大堆不朽喜剧的作者,当年不是这样出现在威尼斯街头还会是什么样子?

我是几年也难得去一次商店的人,在这里逛商店却成了我极大的乐趣。这里每个商店都珠光宝气,每个商店都像在暗处安装了磁石,把你衣袋中的钞票往外吸,没一个店在你离开它时不想再回头看它一眼。

去得次数最多的是里亚尔多大桥。这桥是条商店街,只有站在它的远处或侧面才看出它是横架在水上。你走在它上面时被街两面的店铺,货摊上五光十色的货物照得眼睛发花,绝想不到脚下还有湍急的河水。这一条绵延数百米的繁华街,顺着桥延伸出去,辐射开来,成为一个不规则的现代化集贸市场。距它不远是一条卖珠宝首饰和手工艺品的长街,那简直是个首饰博览会。不仅女士们会为那光彩四射的金银珠宝吸引得挪不动腿,男人也会被玲珑剔透的工艺品招惹得六神无主。头一次到这街上我以旁观者心情看那在商品前驻步不前的人,第二次走到这里就用好奇的目光注视起橱窗中的商品,第三次进了店门,等再一次来时就忍不住买下了一条带彩灯的贡都拉小船,再来时可就给太太、女儿们买起首饰来了。并且向自己解释说“今年我满60岁,算给家人的一点纪念”。当然我只买得起低档品,低档品的价钱按里拉算也是五位数。

我住的旅馆门口,小街上也挤满了首饰店、服装店、鞋店和旅游纪念品店。因为离得近,我晚饭后散步有时就在这里转转,有家首饰店门面不大,货品很全。店主是位犹太老人。见我在门中徜徉,就客气地请我到里边参观。我进去后他先引导我看看他的货柜。然后请我坐下,用托盘托出一批又一批的首饰来。对于犹太人会挣钱这一点我早有所闻,《威尼斯商人》剧中的那位夏洛克,几乎成了悭吝狡猾代名词。所以一见他如此殷勤,我警惕起来,赶紧致谢说:“我不打算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并不因此而冷淡,回身又拿出几件便宜但工艺颇好的小首饰供我挑选。我过意不去,就挑了两件。他问我是日本人吗?我说不是,是中国人。他说:“啊,中国人,我喜欢你们,你们是最没有民族偏见的国家。”于是用笔在价目表一划,主动给我减去20%的价格。

我回到旅馆后把我买的首饰给朋友们看,他们向我打听每样东西的价钱和买的地方。到下午他们也各自买了一包回来。随后,我发现他们在背后悄悄议论什么,一边议论一边笑。我觉出有鬼。到了只剩下吴泰昌一个时我问他;“你们瞒着我一定在搞什么鬼,告诉我是啥名堂。”他小声说:“我们按你说的到那几家店去看了。最便宜最诚实的是老犹太人开的那家。我们也买了一套你在大桥附近买的那种首饰。比你便宜了两万里拉。我们决定不告诉你,怕你知道了会影响情绪……”

我听了倒挺高兴,高兴我碰到的第一个犹太人就使我打破了道听途说来的偏见,更相信人的好坏是不能以民族划分的。我体会到了历史形成的对犹太这个民族的不公正。

当我又乘上汽船离开威尼斯去机场时,我心中对这个城市充满了留恋。我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来这个奇迹般的城市,更不知再来时它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看到的威尼斯是迷人的,繁华的,但也看到它在衰落的迹象。人们告诉我机械船的泛滥,四周化工厂和矿山的建设,每天上10万游客的践踏。威尼斯的城和水都受到了严重的污染。古迹建筑被剥蚀。自然景观被破坏,特别是自然条件变化使这里增加了被水吞没的危险。这个城市处在危急之中。意大利政府发出了向全世界的国际组织求援的呼吁。已有30多个国际组织向它伸出了友谊之手,但这是场艰辛的工作,目前还没乐观的保证。

威尼斯不仅是威尼斯人的,也不仅是意大利的,它是全人类的瑰宝。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保护它,抢救它!

和老索相处的日子

我是从报上知道哈里逊。索尔兹伯里去世的。美国发出的新闻说他的生命结束在汽车上,在从康涅狄格去纽约的途中。我马上想起了新英格兰那个与他同名,叫“索尔兹伯里”的小镇,想起从那里到纽约的高速公路。五年前他开车走这条路,把我送往纽约。

我很悲痛,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哈里逊·索尔兹伯里因为二战中与苏联军民共守在斯大林格勒,连续发出苏联战场的消息而世界闻名,得过很权威的普利策奖。任过作家协会主席。他跟斯诺是朋友,斯诺早就建议他到中国采访,向他介绍过中国共产党的斗争情况。由于种种原因,他直到年近80才终于来到中国。他为红军长征的事迹所感动,便带着心脏起搏器,沿中国红军长征的路线艰苦采访了一路,在中国在海外采访了上百名与长征有关的,各方面的人物。书印出来时已过了80大关。在中国,这个年纪的作者多半会用从容的方式“发挥余热”。他却像年轻人那样又作起写“新长征”的准备。与此同时,他与卡曾斯、里斯等专家学者,积极为开创中美作家间定期对话热心奔走。在中国作家冯牧、王蒙等合作下,1984年这个愿望终于实现,此后数年间连续举行多次。按年纪按成就按家产,他已算志得意满的人了。仍如此拼搏,是他把工作看成个人的存在形式。这使我很感动。

我1986年到美国参加中美作家会谈。他热情接待。会议由双方共同主持。互谅互让,合作得顺利愉快。我担心记者一个个把作家单独调出去访谈,影响会议进行。他便决定开幕时发布一次新闻,然后转到海边僻静小镇上关上门开会,谢绝采访,会后再举行一次记者招待会。他建议参加会谈的双方作家,应包括各种不同观点和艺术倾向的人,要最有影响,最负盛名的人。我们便将与会作家的名单事先通告给他们,征求他们意见。结果会开得很成功,气氛极融洽。大家畅所欲言交流了创作观点,探讨了共同感兴趣的问题。并为以后对谈作了安排与设想。

“我要写中国的新长征——改革开放。要采访中国农村,这方面你能给我点什么建议?”有次在海边散步,他向我问道。

我说:“不要只看最好的,也不必专注最落后的。多看看中间的,一般的,传统的中国农业地区,那是中国农村大多数。”

“具体地点你认为哪里合适?”

我说:“可以去山东、那是中国典型、古农村区。”

再具体一点!

我说可以去我的故乡平原县。那里从战国时期就建立了县治,而直到改革开放前,似乎还用传统的办法种地和生活。他欣然同意,并请我为他作向导。

1987年他又来中国。先去了南方,从南方打电话来约我在山东德州会合。

德州是我的故乡,对他很欢迎,安排周到。我领他看了抗日战争战斗遗迹,看了农村和乡镇企业,访问了几家养殖、运输、工商个体户。请老农、基层干部给他介绍历史和现在的情况,还找了位熟悉历史的作家介绍当年义和团起义的史料。他非常兴奋,白天跑了上百公里,参观采访。晚上就用他那二次大战的老打字机整理素材,不论干到多晚,不把一天采访材料整理完决不上床。有天他约那位作家来谈义和团。谈到凌晨两点还没结束。我只得把作家叫出来,悄悄嘱咐他适可而止。我说:“老头是年过八旬的人了,不要累垮了他。”那位同乡找个借口告辞了。后来老索知道这是我的主意,对我很不满意的说:“你怎能这样对待我,我是小孩子吗?你的好意真叫人受不了。”

白天采访,晚上整理材料。我俩只在车上才有空交谈。有一天途中赶上了一个村逢集。他叫车停下,颇有兴致的到集市上走了一圈,他看中国农民,农民也看他。双方都冲着对方笑,虽语言不通,但互相那友好的心意都表达无误。回到车上他问我:“这地方是不是很少有外国人来?”我说:“今天可能是他们第二次见到外国人。”他问:“那第一次是谁?”我说:“二战中的日本军队。”他听了大笑。笑完说:“他们对我态度很友好,他们能分辨洋鬼子也有好坏!我喜欢这种毫无准备的见面,这才是真实的情形。”又说:“市场很兴旺。当然生活水平还很低,但看得出温饱已不成问题,而且有了闲钱。年轻人开始追求时髦了,你不见有人在买牛仔服吗?邓小平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这里人说改革开放这几年。比过去几百年的发展还快,这是可信的。我明白了为什么改革开放政策在中国深得人心。”有一天参观一个个体户养鸡场。那户主是个刑满释放人员。曾因替日本侵略者效力判过多年徒刑。服刑期间学会养鸡,释放后正赶上改革开放,就自己办起了鸡场。富裕后很热心公益,受到了政府和群众欢迎。那人对老索招待当然很隆重。可是老索冷淡,稍看看就离开了。在车上我问他:“你好像对这里不大感兴趣。”他说:“我对为敌人效劳的人心里厌恶。到这里我只为证实一件事:连这样的人经济活动都得到政府支持,可见改革开放的决心。”

最后一天我领他到我的村子去作客。他跟我们村长和乡亲们畅谈了两个小时,又在村中参观。我们村的经济情况是中间偏下的。但家家都住上新房。唯我家仍是土房,因为多年没有人住,快要塌了。我的堂弟觉得丢人,不肯叫他去看,他谅解的笑笑,没有坚持去。但在车上表示很遗憾。同时对我说:“你无论如何再到美国时到我家里看看,住几天。不是纽约那个公寓的家。是康涅狄格一个小镇。那个镇的名字就叫索尔兹伯里。”

我问:“是因为你住在那里,才起了这个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