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虚构: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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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遣送(4)

菡惨烈地哭嚷道:“再不到医院,我的孩子就保不住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本杰明把警灯放到车顶上,脱离车队,沿着高速公路行使。佩蒂对他说了些什么,他都听而不闻。他把焦灼忧心都写到了脸上,仿佛变成了一个飞车送妻上医院的丈夫,而不是押送囚犯的移民警察。

本杰明开始暗自祈祷起来:“上帝呀,原谅我这么迟才向你请求,如果你听到了,求你保佑菡和她的孩子吧。”

5

圣玛丽医院终于到了。

在菡被放到移动床上,即将被推入急诊室那一瞬,本杰明奔到她面前,想说一句安慰的话。菡立即闭上了眼睛,但眼泪却无声地流了出来。

那“菡”字中的四点儿,是眼泪的意思!本杰明突然想。

他在急诊室门外焦灼地踱来踱去。佩蒂和诺曼被他的焦躁惹得烦了,丢下他出去买咖啡。

大约一个小时后,一位二十几岁的护士走出了急诊室。她是白人,长相讨喜,穿一身粉红护士服,给黯淡的医院添了亮色。从她胸前挂的名签上,本杰明得知她叫梅丽。

本杰明立即问:“她怎么样?”

“她脱离危险了,不过孩子没保住……”

“天哪!”他叫了一声,“这是我最担心的……”

护士看了本杰明一眼,似乎在揣度他的话。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梅丽摇摇头:“她的身体很虚弱,精神也不稳定,不想见任何人……”说罢急急地离开。

本杰明跌坐在长椅上,忍不住开始想象那个流失的小生命的形状。罪孽感,像骤被泼洒的墨汁,在心纸上迅速漫延。

踢踏的脚步声近了,他抬起头,看到常笙和戴维。戴维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拿到法官的指令了!”

本杰明面无表情:“太——迟——了!”

“什么?”常笙叫起来,“孩子怎么样?”

“没保住……”

常笙瞠目结舌。

戴维说:“即使孩子流掉了,你还是可以做亲子鉴定。”

本杰明说,“是呀,免得你以后有疑问。”

常笙犹豫了片刻:“那好吧,既然这么远跑来了,花了这么多律师费……”

戴维问本杰明:“早晨菡还挺正常的,你们是不是虐待她了?”

本杰明并不回答。

戴维把头转向了常笙:“他不回答就等于默认,你可以控告移民局的!”

“我可不想打这没完没了的官司,把赚的钱都送给你……”常笙沉下脸色。

戴维一时语噎。

这时,一群记者破门而入,立即打破了沉静。他们肤色各异,年龄不同,但每人都举着炮筒般的专业相机,一脸的激动。本杰明一眼便认出,跑在最前面的,是在“小丑”快餐店遇到的那个彩发女子。

本杰明从未如此完整地暴露在镁光灯下。各种各样的问题阵雨般落下:

“桑提亚戈先生,你对菡流产的事件如何看待?”

“这是不是对人权的侵犯?”

“移民局为什么执意要遣送她?”

“这件事会对中美关系有什么影响?”

“菡真犯法了吗?”

而那彩发女子的问题最尖锐:“如果菡是你的姐妹、妻子、情人,你也会这么粗暴地对待她吗?”

……

记者还没有走,中国驻德治顿领事馆的官员来了,接着是华人议员……本杰明陷入一个巨大漩涡,随时都可能沉落。这时,他看到人群外有一个熟悉的男人身影:平头、宽肩,是福康!男人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立即掉头离开。本杰明竭力想摆脱众人,去追赶福康,但是激动万分的记者和官员们却把他围得更紧了。

第二天一早,本杰明接到查尔斯的电话。查尔斯令他赶回到太阳城移民局面议菡的案件,留下佩蒂监视菡。手机在短短的几分钟内,似乎就变成了炭团,烫得他手心生烟。

他急忙踏上了归途。

阳光依然明灿。得克萨斯的阳光总给人一种假象:今日和昨日没有什么不同。本杰明惴惴不安地走进了查尔斯的办公室。查尔斯坐在一堆报纸中间,眉头皱得紧紧的,像两截被熏黑了的雪茄。他的猎枪,失宠的情人般,被丢在了墙角。本杰明的两手立即冰凉起来。

查尔斯踢了踢脚边的一摞报纸,讥讽地嚷道:“你看看,你成了名人啦!我要见你都要预约啦!”

本杰明慢慢地弯下腰,怯怯地拾起其中一张,头版上登的便是自己在圣玛丽医院被记者“围攻”的大幅照片。

“这里还有,”查尔斯把桌子上、书架上的报纸都推到本杰明面前,“英文的,西班牙语的,中文的,你现在是国际明星了!尤其这些中文报纸,整版整版地报道,谁认得这些鬼画符般的文字?!”

本杰明跌坐在查尔斯对面的椅子上,像等待陪审团朗读判决书的囚犯。

“你看网上!”查尔斯把电脑屏幕猛地拧转向本杰明,“你都上CNN了,还有CCTV,你知道CCTV吗?中国中央电视台!在得州电视台的网站上,一天就有几千人给你这个杂种留言!”

“杂种!”本杰明几乎从椅子跳起来,他的偶像居然骂他“杂种”!

“我劝你有空读一读……”

“这些人,真是闲得慌……”本杰明嘟囔了一句。

“还有更闲的呢,网民对你进行人肉搜索,你在西镇卧底的身份也暴露了,他们还打听出来你老爸是个花花公子呢!……”

查尔斯像早把机关枪上足了子弹,完全没有放弃射击本杰明的意思:“你再到窗口去看看……”

本杰明立即站起身,奔到窗口前。上千中国人,还有一些白人和墨西哥人,举着大幅标语正在移民局门口示威。刚才本杰明从后门直接进入地下车库,没料到前门竟正在上演这样一出活剧。

每幅标语,都是用英语、汉语、西班牙语三种文字写成。“还我人权!”“救救孩子!”“善待移民!”“美国也是移民的美国!”……

“华侨团体和人权组织都来了,墨西哥人也来凑热闹……”

“对不起。”本杰明低声说。

“说句对不起有个屁用!你要好好反省!”

“我疏忽了一个细节。我们在‘小丑’快餐店遇到一个中国女子,谁知道菡对她说了几句中文,就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没想到这小女子这么厉害……”

“你们到快餐店去干什么?”

“菡要用洗手间,我总不能让她尿到裤子里……”

“你被利用了!!她利用了你的同情心!你也是有经验的警察了,怎么竟掉进了一个女人的陷阱!还是个中国女人!”

本杰明沉默了。他骨子里藏着骄傲,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什么,他只是执行职责。遣送菡,是查尔斯的决定,即使他当初设法阻挠,他能说服查尔斯吗?

查尔斯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从查尔斯对话时的语调和神态上,本杰明轻易地就判断出来电者是查尔斯的上司。查尔斯在说了一串的“Yes”之后,沮丧地放下了电话。

查尔斯摆了摆手,对本杰明说:“撤销对夏菡的遣送令,把她放了吧。”

本杰明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意外得到了一个道歉的机会。他需要菡的宽恕。

查尔斯的电话又响起来了,他接起电话,神情越发严肃。本杰明预感到有大案发生。果然,查尔斯挂断电话后,说:“警察在西城购物中心附近找到一辆罐装卡车,里面藏着20个偷渡的墨西哥人,因为车里不通气,大概只有一两个人活下来……”

“怎么会是这样?他们没求救吗?”

“他们打了911,但过了半小时才接通了一个会说西班牙语的接线员……”

本杰明摇摇头:“简直荒唐!司机抓到了吗?”

“司机逃掉了,你快去现场协助调查,给佩蒂打个电话,让她把夏菡的案子了结掉,赶回来办这个案子……”

在后来的三天里,本杰明完全投入了这桩墨西哥人偷渡案,每天睡不上两小时。直到第四天的傍晚,他才终于脱出身,赶到了圣玛丽医院。

梅丽正值班。本杰明问梅丽:“我可以去看望菡吗?”

“菡已经出院了。”

“谁接她出院的?是不是她前夫?”

梅丽摇摇头:“不是,那个家伙,DNA验证结果一出来,他发现自己不是孩子的父亲,骂咧咧地走了,再也没露过面。”

这么说,菡流失的是自己的孩子!本杰明想,心像被手术刀牵着,一扯一扯地痛……

“来接菡的,也是一个中国男人,”梅丽接着说,“叫什么‘康’的……”

“福康!”

“对,就是这个名字!右臂上有一条吓人的伤疤。他说有一次在洛杉矶,三个黑人在自动取款机旁抢劫他,还劈头盖脸地揍他,菡正好路过,打开了车门,让他跳了进去……”

“菡认识他吗?”

“不认识,看他是中国人,挨打,可怜……”

“福康说,要不是菡,他那天可能就被打死了……后来,他听说菡离了婚,想自己开店,就建议她到西镇开杂货店……”

“那福康怎么知道菡在德治顿呢?”

“他在中文报纸上看到了新闻和照片……”

“福康现在住在哪儿?”

“我不知道。”

“菡说她要去哪儿了吗?”

“回中国了,福康给她买了张飞机票。”

“回中国?”他惊讶地问,“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她走的时候,状况怎么样?”

“身体是恢复了,不过那可怜的女人,心,完全碎了……”梅丽叹口气说。

菡自动离境,放弃了在美国的生活。

詹妮弗遗弃了本杰明,现在菡又遗弃了他。上帝用男人的一根肋骨创造女人,让女人陪伴男人,但本杰明有一根失败的肋骨。

一对年轻的男女亲密相伴着走过来。男子提着一个篮子,篮中的婴儿,被一块粉红的小毯子细心地包裹着,只露出一张娇嫩的小脸。本杰明用目光追随着婴儿,眼神中竟有几分父亲般的爱恋。一个新生命,把这对男女牵入人生的另一番温情天地。

而菡呢,此刻已在万里之外。

本杰明走出圣玛丽医院,发现得州的太阳这一天落下得很早……

6

因“夏菡遣送案”闹得沸沸扬扬,查尔斯罢免了本杰明的职位。

“我得给公众一个交代,”查尔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本杰明说,接着叹口气,“你以为我的工作轻松吗?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比以前复杂。”

本杰明突然意识到,墙上的两杆猎枪仅仅是摆设,是往日荣华的见证,和查尔斯本人并无关联。他不想乞求,也不想抗议。无论绞尽脑汁地做什么,都像在泰坦尼克号的甲板上把椅子排整齐,最终陷落的命运无法避免。

几个星期后,一位名叫理查的律师,找到了本杰明,代表詹妮弗和他协商离婚事宜。理查告诉本杰明,詹妮弗正在好莱坞发展,向往常被关注、常被追逐的生活。她出演的第一部电影将在年底公映。理查还拿出了一张剧照给他看。照片上的詹妮弗身穿在十九世纪的英国流行的长裙,神情孤傲而陌生。

詹妮弗甚至不想再见自己一面,这种想法刺痛了本杰明,但他毕竟等来了一个终结。人生原本就是大小等待的链接,而此刻令他恐惧的是再无所等待。他很快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他怀着骄傲,加入了美国军队,在三个月后就被派到了伊拉克巴格达,开卡车运送药品。

巴格达是人间荒漠的中心,而在这荒漠上,人们仍然不懈地射发子弹,引爆炸弹。本杰明的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但他对这种状态满意,在紧张中他赢得了淡忘,而两年的时光便在淡忘中流逝。

他几乎每天都接受死亡的亲吻,直到有一天,死亡加大了力度。他开车抵达在巴格达市中心的一个检查点,过了这个检查点,便是巴格达国际绿色区域。排在他前面的汽车突然爆炸,只见红光一闪,他便已不省人事。

本杰明失去一只手臂,离开伊拉克战场,从军队复员,回到索尼娅的身边。他并不急着去找一份工作,从十四岁开始在“汉堡王”当小时工,他已工作了二十几年,想给自己一段喘息的时间。不是他的身体,是他的灵魂需要喘息。他去看了原“88美分店”,店外停车场上荒草疯长。如果菡再来这里踱步,她的身影会被彻底遮挡。他常开一辆吉普车去荒原,随意地把车丢下,就在荒原上走来走去。待暮霭四合,他精疲力尽时,倒总能找到吉普车,找到回家的路。

他出席过一两次复员军人的聚会。穿着军装,戴着勋章,坐到一群同样穿着军装、戴着勋章的人们中间,他沉默得像一座墓碑。他似乎不再习惯人群,尽管他和这些人都经历过战争,但他们从战争中取得的经验会相同吗?正如很多人都经历过爱情,但人们对爱情的感受会类似吗?

他的沉默在与孤独作战,彼此并没有妥协的迹象。

有一天,他回到家里,看到母亲索尼娅正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似乎在等他。索尼娅说她终于在网络上和菡取得联系。当初她和菡商讨租用原“88中餐馆”时,曾和菡有过多封电子邮件往来。

“感谢上帝!”索尼娅说,“她还用从前的电子邮箱。”

索尼娅把早已打印出来的菡的邮件,递给了本杰明,然后借故离开了厨房。

本杰明开始读菡的邮件:

索尼娅:

你好!

我一直以为人是善于忘记的动物,只要执意,任何记忆都会被时光的尘土埋藏,但时光的尘土经不起风的吹打,记忆还会露出原本的面目。

你的邮件,如风。

你问我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我知道你不是客套地问候,但让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呢?我从得克萨斯回到了湖州老家,这座我在很多年中执意逃离的城市,而且曾经成功地逃离过。现在想来,许多的执意之举是多么的幼稚。

我没想到姐姐菁用宽容的胸怀迎接了我。她曾宣称我是她的天敌,发誓不再和我往来,但最终,血还是浓过了水。她开了一家名叫“俊才”的私立中学,在学校里为我安排了一份教英语的工作。应该说我是喜欢这份工作的,我的学生们与十几岁时的我是那么的不同。

你还好吗?身体怎么样?

本杰明呢?他还是从前的样子吗?我记得曾和他一起听亚瑟最后一次唱乡村歌曲,但愿他不像“孤独的滚石”,迷失在人生的高速公路上。

请接受来自中国的问候。

2008年4月9日

文字是奇妙的东西,它把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碎片转瞬就拼接了起来,拼接出菡坐在这张餐桌旁的图像。

“那‘菡’字中的四点,是什么呢?”本杰明问过的。

菡说:“花苞,雨滴,露水,眼泪……你想象成什么就是什么。”

本杰明开始郑重其事地想象:在中国小城里的一个池塘里,一株紫荷兀自开放着……

两个月后,本杰明拿到了去中国旅游的签证。他把签证上的中国国徽反复端详了许久,红背景、天安门、五星,这在很多年里避之不及的图案,突然有些亲近了起来。

他乘飞机,从德治顿起飞,抵达北京,完全是菡当年的路线。到了北京后,他被淹没在人山人海之中,而空气中陌生至极的语言,每分每秒都在压迫他,让他几乎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勇气。他在宾馆里休息了两天后,再搭火车,终于来到了湖州。对比北京,湖州斯文秀气,石板路幽曲,从街巷中还不时传来音乐,虽然他辨不清那出自何种乐器。他不时走走停停,但脚步显然轻松了一些。

他找到了俊才私立中学。学校的门,新漆的朱红,艳得有些耀眼。在红色的中国,红是幸运和喜庆吧,他想。惴惴地把门推开了,他看到了青砖青瓦的两层楼房。

他在飞机上,就求一个中国人把菡的名字写到一张纸条上,自己还认真地描了几遍。到了学校,把纸条交给收发室里的老人,随后就被他引到了一间教室的门口。

菡站在讲台上。他第一次看到菡穿得那么正式,黑色的西装,白衬衣,像是要去参加面试。她的神情中少了随意和落寞。他的目光跋涉过得克萨斯的荒漠,最后停留在两汪清水上,那是菡的眼睛。

菡转过头,看到了他。

学生们安静了下来,就连几个用手机发信息的,也停下了忙碌的手指。

所有人都看清了菡眼里的泪,都听到了她手中的粉笔落地的声音,那粉笔竟碎成了几乎完美的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