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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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蝴蝶瓦片(2)

这是给你做的,我等了你八年。我觉得胸口胀得厉害,有种要胀破开来的迹象。为我做的鞋,难道有人从八年前就开始等我,等一个才六岁半的孩子?难道这鞋子已经经历了八年的时光?他料定我会来。我果然出现了。我是要疯了吗?绿蝴蝶在眼前飞,翕动着透明的翅膀。我的母亲也从没有为我做出过这么秀丽的鞋子。我的脚板上一直穿着哥哥们的旧鞋子,夏天干脆光着脚板儿。八年前,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就有人为我做好了鞋子,盛在时光的匣子里,等待我,等待我长大,出现在他眼前。惊惶中,我看见满炕的鞋子纷纷化作尘土,飞舞起来。昏暗的土房子在飞舞中轰然倒塌,炕上的男人慢慢干枯了,只剩下一堆白骨。白骨的眼睛和嘴巴还在笑,嘶嘶地笑。说,我等了八年,你终于来了。

我没有勇气迈进昏暗的屋子去,我怕自己也会生锈,最后化成一条发黑的拖毛尘。我扶住门框哭了。

我仿佛看见自己要寻找的东西了。

自从四月以来,随着干旱加重,我越来越渴望找到一样东西。疯了一样,满世界寻找着。我顺着烫脚的土路上了山。一步一步踩在烈日烤晒的土地上,每走一步,灼热就加剧一些。我们的村庄像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火盆下。回头望去,那些房子,房子里的人,所有的沟沟坎坎,地里的庄稼,都像越放在蒸笼里蒸着的馍馍,形状颜色不一的馍馍。这些馍馍从正月开始就放进了蒸笼。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推移,天气一天天干旱,烈日就一直往上加温,直到现在的五月。将来的六月七月还难以预料,说不准的。如果还坚持不下一场像样的雨,这些馍馍就会一直被蒸下去,彻底熟过头,烧焦。

往山顶走,山风渐渐变大。风也是炙热,滚烫的。像开水锅上滚过的那层热气。掠开热风的幕布,我的眼睛看到了庄稼。满山洼满村庄满世界的庄稼。

我们的一生都与这种叫做庄稼的东西有关。这种关联是深入血脉,骨肉相存的。一年四季,从开春到入冬,上至快入土,下到刚刚懂事的娃娃,我们全都把精力心神花在庄稼上。别的事情是可以凑合马虎对待的,唯独庄稼不行,庄稼是养活人的,是人在世上得以存活的根本。我们把所有的地全种上了庄稼。除了路、院子和碾麦场,其他一切有土的地方都被开垦了,陡坡,山洼,沟坎,全都被挖松了,撒上种子。

丰收的年景里我们的粮食能碾出一座小山。每一粒金灿灿的麦粒,白花花的豆子上能映得出大家咧开嘴傻乐呵的模样。

干旱的年头里一块地往往只碾出一簸箕籽儿来。这时候,端簸箕的手乏乏的,有气无力,好像已经挨饿了,饿了上百年的样子。

我父亲就最见不得有人乏塌塌软绵绵的样子,就算最旱的年景,几十亩地里的收成加起来才半口袋,他也不允许母亲拉长脸唉声叹气。母亲的反应总是叫父亲张口结舌,气愤难忍,却拿她没有办法。进入五月,她就开始疲乏不已,整天除了发愁,还是发愁。下地锄草的热情远没有以前积极了,甚至懒懒的,说锄那有什么用,反正都会干死,我不如省点力气。庄稼苗瘦弱的身子正一天天被荒草淹没。

父亲瞪圆眼说这个懒婆娘,天气的事谁说得准呢,咱把草锄干净了,说不定今儿就下雨。果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雷声就如战鼓轰鸣,闪电哗哗。起风了,很大的风掠过半空,呜呜叫嚣,仿佛要卷走房子,树头,地面上所有能卷走的东西。

母亲到院子里走了一圈,四下看看,进屋后脸色依然阴沉沉的,眉头紧紧拧成一条绳子。她不动身,冷眼看着父亲和姐姐把所有的盆盆罐罐搬出屋子,摆在屋檐下。最后他们还合力搬出了大缸。美美盛它一大缸水,饮牛,洗衣裳,你们想咋用就咋用,父亲说。仿佛雨点子已经落下来了,急剧地敲打着我们那些铁的瓦的陶的搪瓷的塑料的盆子罐子,屋檐下顿时一片欢快悦耳的叮叮咚咚。

父亲像个未谙世事的娃娃,兴奋得不行,压着指头数数,说北山上的豆子不行了,多大的雨也救不活它们了,那就干脆耕了它们,重新种上荞麦。南山的麦子正抽穗,扬花,这雨来得及时,命肯定能救下的。洋芋糜子莜麦一类的秋庄稼当然更有希望。这场透雨过后,它们会抓住时机,迅速成长,开花,结果。

父亲已经乐不可支了。母亲却盯着窗外,神情怪怪的,她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看看父亲,看看我们,望望远山上在大风里晃荡的粮食青苗,目光慢慢苍老起来。与父亲比,她似乎已经很老很老了,饱尝忧患。黑云迅速扩散,雷电一直呼啸,父亲拍打着他的屁股说呵呵呵,我的几个瓜娃儿啊,这下有馒头吃喽,不用担心挨饿喽。母亲阴沉着脸说你又不是龙王,能知道哪片云里有雨?

果然正如母亲所料,我们等到后来,看见大风漫卷,云朵消散,露出头顶上蓝蓝的天,红艳艳的阳光。我们才醒悟过来,我们高兴得太早,刚才的事,只是大白天里做的一场美梦。母亲愁苦着脸指挥我们将屋檐下的盆盆罐罐重新搬回屋。父亲沉着脸,慢慢迈出大门,不知到哪儿溜达去了。

庄稼在地里静默着。这种静默经久,辽阔,无声,忧伤。庄稼们一齐微微低着头,它们大睁的眼睛和嘴巴对着地面。已经很少有庄稼的青苗能抬起头,挺胸直视头顶的烈日。它们弯腰低头把苦焦的脸迎向大地。一场假想的暴雨刚刚过去,锣鼓齐鸣,闪电连天,却连一丝雨也没有落下。它们已经做好了畅饮一番的准备。它们准备得太久了,从进入正月,从发芽出苗,从绽放开第一枚叶片,从拔起第一根节,就开始准备了,它们认真摆出迎接的姿势,怀着虔诚的心情,怀着对雨水的渴慕,开始了漫长等待。可是,它们和我的父亲一样,空欢喜一场。

我一步一步走上山顶。在寂静中,耳边还是有响动,窸窸窣窣的,时有时无,时近时远。一定是庄稼在说话。麦子和麦子说,豌豆和麦子说,麦子和野草说。大家这一刻成了朋友。命运相同的患难之交。它们肯定和山下村庄里的人一样,也在叹息,叹息等不来一场活命的雨水。旱了好几个月了,却总是死不了,庄稼的坚强是惊人的。它们甚至还在向上长,青苗一寸一寸长高。我看见一棵麦子,怀里抱着没有出来的穗子,在风里晃荡,让我想到它是一个怀抱着快要断气的娃娃的女人。大风似乎在呈现它的淫威,一次次扑倒麦子干瘦的身子,麦子又会重新站立起,用倔强的目光看着风。这目光我感受到了,我感觉麦子它在用深情的目光望我。它说放心吧我不会倒下的,只要活着,就能站起来。你还要靠我结出的一把籽粒活命哩,不是吗?没有人懂得庄稼的心事。我们热爱庄稼,可是我们并不懂得它们。庄稼不会将全部的秘密敞开来,让我们洞彻。我想,我现在急需学习的是弄懂庄稼的心事,我要弄清楚,庄稼是靠着什么往下活的。在这么旱的季节里,能憋着一口气不死,一定有一样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在支撑着它们。

麦子在我脚下挣扎,它枯瘦的身子支撑着焦灼的面容,在烈日下一起一伏,它坚持不说求救的话。我能感觉到这种倔强。每一株庄稼就是一个倔强的娃娃。其实它们是可以哭上一场的。遇到不顺心的事,实在过不了那个坎儿,就哭一场。活在这个世上,谁不会遇到愁肠艰辛的事呢。刀子老汉那铁打的人,小刀出车祸的那年,也哭了一场。儿子出门挣钱,来信说要给自己挣回一个媳妇好好孝顺老父亲,娶媳妇的钱还没挣够,死身子就拉回来了。刀子老汉终于强硬不下去了,当时就大放悲声,仰着头女人一样嗨嗨地哭。一个坚强的人,就应该这样,该哭时哭,该笑时放声大笑。可是面对年复一年永远重复的干旱的煎熬,我们欲哭无泪,只能默默忍受。我的父亲母亲都是一生与庄稼相伴的人,他们说不出什么高深的东西。他们教给我们的是怎样在干旱面前学得坚强,学会忍耐。

回头望山下,我们的庄子显得模糊,遥远。我一直生活其中的村庄,站出来认真打量,竟然觉得那么陌生。它被黄土的尘烟弥漫,多么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啊。每天刮过的西北风就是这个女人粗糙的大手,抚摩我们娇嫩的面庞,让我们疼痛难忍。让我们在疼痛中开始生活,开始一个人漫长艰难的一生。粗粝的西北风,吹过我们父母的面颊,又吹着我和姐姐细嫩的脸蛋,我们都将长成父母一样的人,一样扛得起农活扛得起生活担子的人。

大旱不过二十五,老人们说。我们庄里的人,越来越相信一些老辈人口头流传下来的谚语老话。刀子老汉就是最典型的一个。他用拐棍敲击着地面,说大家不要愁,愁顶不了事,大旱不过二十五嘛,这个月的二十五以前,一定下雨,下场透雨。一些人信了,满怀希望地点着头。有的人将信将疑,怀疑地看着老汉的脸,这话老汉说了不下几十年了,好像自己小的时候就听到他用这样的话安慰大家,过了这么多年,这句话并不应验。时间在二十五之前和二十五以后没什么变化,一样地旱着。今年的农历五月恐怕还是一样。疑惑的人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大家肯定会不高兴,谁不想怀里揣着希望往下活啊。

等到今天,活着的愿望已经十分单纯了,单纯到只有一个,下一场雨,好好地下一场雨。

在我扶着门框哭的时候,小刀说了很多话。他用古怪的目光看着我,笑嘻嘻地,说你相信吗,我的心啊,每天都在外面,跟着日头啊月亮啊北风啊庄稼啊跑,我整天都在跑,我的心把腿子不能走的路都走了,我的心就是我的腿。小刀说你要穿上这双鞋子,替我到山顶上看看,看看庄稼怎么样了,死光了没有。记着,你一定得去看看啊。小刀说起庄稼,我就忽然不哭了,也不那么害怕了。我想拒绝拿这双鞋子,可是,一对绿蝴蝶实在可爱,我真的舍不下。再说,要是鞋子落入别人手里,另一个女子脚上穿着它,满世界夸耀,我到时候一定会很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