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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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香草营(2)

室内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对于这个意外的发现,他们都没有承受的准备,一时也无法做出理性的分析。女药剂师的眼神被一片惶恐的乌云笼罩着,似乎发现了一场阴谋,她不仅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还有上当受骗的错觉,她涨红了面孔质问梁医生,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戏?怪不得我老是闻到院子里有尿臊味,那房东一直住在鸽棚里呀,他没别的地方住,为什么要把房子租给你?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房东?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梁医生发现他突然陷入了一个荒唐的困境之中,不由得苦笑起来,指天发誓道,冤死我了,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是老孙介绍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早知道是这个情况,再方便再便宜我也不租这房子。

女药剂师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床角,人倚着墙,两只手把脸蒙住了。梁医生过去要摸她的脸,摸到的是她的手,很奇怪,他从她的手指上感受到了她紊乱的心跳。梁医生说,真不知道这人怎么混的?还吹牛呢,什么养鸽爱好者协会,什么副秘书长!父母家,兄弟姐妹家,朋友家,都可以想办法的,为什么偏要住鸽棚呢?女药剂师的眼睛透过指缝注视着梁医生,目光里有一种明显的怨恨,我们也可以想别的办法的,你为什么非要租他的房子呢?我们这种事本来没什么,这会儿,我怎么觉得自己那么脏呢?她瞥了一眼梁医生被三角裤包裹的突出部位,又补充道,你也一样,你也脏,像一个臭流氓。梁医生试探着去搂她,被果断地推开了。女药剂师侧过脸,看着窗帘说,谁还有那个心情?这地方,以后来不得了。梁医生知道她的意思,人颓唐地躺下来,顺手捏着女药剂师的脚趾,一颗一颗地捏过去,忽然觉得自己很冤屈,忿忿地说,谁让他穷呢,是他穷疯了!我们出钱租房天经地义,只要不犯法,干什么都行,我们有什么错呢?女药剂师没说什么,但她的脚趾从梁医生的手里逃逸了,他要抓没抓住,就拍了拍床铺说,咳,你不必那么高尚的,其实也不关我们的事,没准他喜欢和鸽子住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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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罗曼史就像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汽车,突然遭遇了一场交通事故,不得不停下来,再启程,发现这辆汽车的引擎发动机也出故障了。房东小马无疑是那个肇事者,肇事过程如此奇特,梁医生没有办法让他作出任何赔偿。

梁医生和女药剂师还是经常在医院的走廊上或者食堂里相遇,每次梁医生用眼神询问她是否可以幽会的时候,那女药剂师总是按一下她的鼻子,那是代表她不方便。梁医生起初以为她是不愿意去香草营,他悄悄地告诉她,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女药剂师还是按她的鼻子,说她是真的不方便,又说她丈夫最近对她很好。梁医生心里清楚了,不是她不方便,是她不需要他了。他们炽热的私情已经被一阵风吹冷了,房东小马就是那阵冷风。梁医生是个理性的人,处理自己的私生活也一样理性,他不会对一个秘密情人死缠烂打,但心里多少有点失落,失落过后就有点迁怒于房东小马。他当着老孙的面发泄对小马的怨气,我见过不把自己当人的,没见过这么自轻自贱的,我见过穷人怎么挣钱,没见过这么挣钱的,他还人模狗样的,天天穿西装打领带呢!老孙替小马打圆场,说小马还有一套房子,是毛坯房,没来得及装修。梁医生思维敏捷,当场驳斥了老孙,你听他吹牛,他就会吹牛!住毛坯房也比住鸽棚强一百倍,他要真有毛坯房,还用得着跟鸽子一起住?我看他穷得只剩下那套西装了!

香草营的房子,梁医生再也不愿意去了。他每天上班经过香草营巷口,下意识地会偏转脑袋,不敢朝巷子里张望,唯恐不小心撞见了房东小马。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一个故事匆匆开始,又草草收场,他留下了一些记忆,扫除了一些痕迹,香草营,这条巷子,现在跟他又没有关系了。

好在梁医生只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租期未到,他就把钥匙交给了老孙。老孙拿着钥匙很诧异,说,你不是说要租一年的吗?梁医生说,还一年呢,住这样的房子,摊上这么个房东,迟早要惹上一大堆麻烦!

老孙还钥匙的时候一定与小马发生过什么插曲,回来后一直躲着梁医生,一千元的押金也没了下文,估计拿不回来了。有人说老孙跟人打架了,脸颊上新添了一块淤青。梁医生觉得蹊跷,去找老孙,一眼看见老孙的脸上果然有伤。是小马打的?梁医生问,他为什么打你?就因为我没住满一年?老孙吞吞吐吐的,自己要面子,还替小马要面子,什么要害都不肯说,只说没事没事,说小马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房子的事他负责到底了,有什么事都有他老孙挡着。

梁医生没想到房东小马会闯到他办公室来。那天小马仍然穿得西装革履,胳膊下夹了一只公文包,他径直走过来和梁医生握手,一边握手一边说,梁医生你不把我当朋友啊,租不租房没关系,一年三个月也没关系,你至少要跟我打个照面道个别吧?

梁医生说他忙。

忙?小马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忙,你忙什么我也知道。

我忙什么?梁医生镇定地注视着小马的眼睛,我忙什么你说说看。

我不说。你忙那些事,跟我没关系,以前我生意好的时候,我也忙那些事。小马向梁医生挤眉弄眼,看对方脸色不好,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他从包里拿出一页纸,举起来给梁医生看,看看我在忙什么吧,梁医生,我忙什么跟你有关系的。我忙了一个多月,总算把院子开门的手续跑下来了,我刚刚找人把院墙砸开了,你却把钥匙送回来了。

这跟我没关系啊,房子以后租给别人,你又要养鸽子,那院子总要开个门的。

谁说我的房子还要租给别人的?我的房子,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租的。是你梁医生梁委员面子大,我才租房给你的。

梁医生不置可否,耸了耸肩膀。

你不相信?小马说,你以为我是穷人?要靠房租吃饭过日子?

没有,我没那么说。

你没那么说,可你是那么想的。小马仍然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梁医生,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叹了口气,我为你跳院墙跳了一个月,梁医生你不够朋友啊,你也够粗心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床底下的席梦思是新的?你有没有发现卫生间的热水器也是新的?

梁医生茫然地摇了摇头,席梦思?热水器?真的没注意。

我知道你们医生爱干净,我把旧的热水器拆了扔了,给你新装了一台,是阿里斯顿啊,进口的!席梦思也是名牌,你拿钥匙的前一天才放到床上的,还有沙发,台灯,都是新的!

那你的意思是?

没别的意思!你是名人,是知识分子,是政协委员,租我房子是我的荣幸,我不能怠慢你,你给我的三个月房租,我都花在房子里了,没赚你一分钱!你说要租一年,我相信你,我有计划的,可是你一点都不讲信用,才两个月多一点,你就拍屁股走人了。

你到底有什么计划?梁医生突然从小马的话里听出了悬念,他警觉地追问,你的计划跟我有关系吗?

有。小马点点头,直视着梁医生,忽然笑了笑,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你也不用打听了,现在我的计划要保密了。

梁医生的身体突然打了个冷战,他站起来,用一种强硬的口气说,我有手术要做,没时间陪你说话了,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今天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小马说,我就是来告诉你,我把手续跑下来了,我把院墙都砸了,你却把钥匙还给了我,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耍了我。

那要不要我赔偿你的经济损失?

我不稀罕钱,你那一千元押金,我也还给你。小马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钱,啪地砸在桌上。这一千块钱,我本来想请你去顺风楼吃饭的,他说,现在我明白了,你瞧不起我,不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梁医生突然觉得过意不去,押金应该是归小马的,他拿起那沓钱要往小马的公文包里塞,但小马敏捷地闪开了,表情看上去不屑一顾。小马夹着公文包走出办公室,带上门,又返身推开,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对着梁医生挤眼睛,他的神情看上去有点诡谲,又有点轻薄,他说,梁医生啊,你那个女朋友,看上去很面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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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医生有了心病,尽管他不能确定小马的所谓计划是什么,但是按照常规的思维,他一直提防着来自香草营的敲诈勒索。

他与女药剂师的关系,一点一点地降温,他的理性能够果断地放下这段感情,但是欲望一时是放不下的,他每次看见女药剂师丰满性感的身影时,总是要制服自己的欲望。他制服欲望的媒介就是房东小马,有时候他会想象那场敲诈勒索的细节,涉及多少相关人士,涉及多少金钱,有时候他会想象小马敲诈勒索的手段,是写匿名信?给他和她写,还是给他们的妻子和丈夫写,或者写给医院?他会不会直接闯到医院来摊牌?梁医生的想象往往会产生奇妙的效果,有一次女药剂师从他面前经过,他耳朵里忽然灌满鸽子扑闪翅膀的声音,然后他眼前出现了那个荒诞的幻觉,他看见女药剂师的两个肩膀上站了两只鸽子,一灰一白,两只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