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短篇小说卷
6425300000034

第34章 白草地(2)

分公司经理伪海龟Eric主持会议,我们对总裁的到来热烈鼓掌。会议五分钟后便进入主题,关于人事变动,原部门经理将调往上海,新经理将于包括我在内的二十五位职员中诞生,近几年的综合表现与业绩是重要参考指标,会场气氛一片肃穆,我嗅到一种隐秘的亢奋,知道每个人都在心里打算盘。我这个月的业绩还差一截,不被裁员就是喜讯,于是想了想谁有被提拔的可能。

紧接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我旁边一直大腿抽筋一样抖动的Alex,突然被点名宣布开除。原来这个聪明的杂种竟然在澳大利亚合伙注册了电子公司,狂炒私单手脚严密,后来听说他东窗事发只因前女友的举报。Alex被勒令当即收拾东西走人。炒私单是所有Sales的梦想,我相信那一刻他是我们全体Sales的偶像,并且大家深信他身上的Burberry绝对是正牌,尽管他不久将会因为泄露商业机密成为公司的被告。谁也没听肤白发黑的女秘书宣读的业绩排行榜,总裁来之前我们已经有所了解,每个人都有自知之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突然被炒,突然离职,铁打的公司流水的员工,只盼着刀子利索一点,裁谁不裁谁快点水落石出。

那么,关于Jason——伪海龟Eric牙口齐整地说。我的心弹了一下,他并没有直接宣布什么,而是概述我进公司三年以来的情况,仿佛诵读什么吊唁的千古奇文。我不耐烦了,天呀!像个哆嗦的娘儿们,伪海龟到底要说什么,要杀要剐直截了当吧!我满面谦卑,嗓子里却发出呜呜的声音。

通常,在玛雅肉红色纱质窗帘的性感氛围中,我的性趣很浓。玛雅的酒柜里不缺好酒,二十年前的茅台,三十年前的五粮液,还有活灵魂的正牌红酒,嗅一下便产生爱情的幻觉。

几杯进肚,体内五湖四海,爱情泛滥,想着怎么和玛雅天长地久。我是个混蛋。玛雅把1988年的柏马仕倒进玻璃容器,说这种酒要醒一个小时。她看得出我心花怒放,并断定不是因为她。不过她仍旧高兴地骂我有职业病,活着的唯一乐趣就是接订单,心里只有美金。我把玛雅抱起来,红酒的香味很迷人,我隐瞒了自己差点被裁员的真实情况,表现出很受上头赏识的样子,在女人面前,这点面子是要争的。我向玛雅描述了上午那个惊心动魄的会议,事实是,伪海龟Eric正要宣布裁我时,多丽的电话打到公司,一笔六十K的订单挽救了我,亚太区总裁和伪海龟Eric低头咬了几句耳朵,一切峰回路转,我当即被安排全面接手福斯公司这个拥有十万员工的大客户。

福斯公司被业内称为财神,多丽只是其中一个部门的主管,头一回遇到天上掉馅饼的事,除了高兴得屁滚尿流迎难而上之外,我实在无话可说。如果我告诉你接手福斯公司的难度与麻烦,你同样会情愿和那些小客户做生意,这实际是公司踢你出局的一种手段,做得好,皆大欢喜;做不成,那几个栽了的哥们儿就是前车之鉴。

我说:玛雅,我必须请多丽去钱柜寻欢,那里的少爷年轻英俊、强壮温柔,很会伺候人,多丽实该享受这样的犒劳。

玛雅笑道:依我对多丽的了解,她会选有老婆管着的,圈养的干净,用得放心。玛雅喜欢拿话刺人,我对她总有理亏的心虚感,尽管她是自由的,我毕竟占用她待字闺中的美好青春,又没有金钱作弥补,倒是玛雅隔三差五要给我买这买那,她对我产生的哺乳冲动会延续多久呢?

我把玛雅的身体端到沙发上,转身上洗手间,对着镜子照了照,眼睛仍是白多黑少地透着凶光。我感到胸口疼,怀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回到玛雅身边,玛雅那合身段的白色睡衣有点缥缈。我重新抱住她。我说:玛雅你是天使,这儿是天堂。

我淫笑着摸了玛雅两圈,上下嗅她,脸抵着她雪白的脖颈,使劲蹭她,伸出滑腻的舌头舔来舔去。玛雅哼哼唧唧。我大为惊讶的是,我所做的仅止于此,我体内只有可耻的安宁祥和,从前那股热烈的激情已转化为对玛雅相依为命的亲切与信赖,我想我他妈的是不是废了。

玛雅说:你最近不发情,是有原因的,没关系,也不是非做不可——真爱等于爱情减性。哈,这是谁说的,太扯淡了。

但不久我发现玛雅的眼里闪着泪花,眼泪光顾玛雅的生活,这可是件新鲜事,我吓了一跳,饶是我对付女人训练有素,这会儿也是束手无策,因为玛雅和别的女人完全不同。是的,最近几回我都不能进入玛雅,这对玛雅或所有漂亮女人而言都是一种耻辱。我渴望见玛雅,却没有宽衣解带的欲望,只是嗅她,蹭她,为她削水果煮咖啡,天知道我怎么了。

我怀着内疚屈膝蹲着,双掌前撑身体前倾,静静地看着玛雅,等着她哭出来或者向我倾诉她内心无尽的孤独。谁说不是,即便是伪海龟Eric有一回在公司中秋联欢晚宴上也克制不住与妻子两地分居的孤独,这个爱耸肩的伪海龟勾着我的肩膀喊苦叫累。平均一个月回一趟成都,那种小别胜新婚的舒坦更是把剩余的大把寂寞光阴衬得不像是人过的,所以伪海龟偶尔也会在娱乐场所失身,次日怀着无比的罪恶感给老婆寄去名牌手袋或者内衣。他老婆喜欢成都的安逸,死活不愿随Eric到这个城市里来。在我看来,他们的情况已经岌岌可危,当然伪海龟的生活不关我事,想到他有些不近人情的做法我还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把他的老婆搞上床。我在乎的是玛雅,如果我有点责任心的话,真该好好替她想想。玛雅的父亲死后,母亲嫁了人,生了一个男孩儿,他们能记起她的时间少之又少。我这个混蛋,只是和她睡来睡去,仿佛爱着她,什么也给不了她,什么也拿不出来。玛雅有十分的条件傍个款爷,但仅仅因为我昧着良心长着一双婴儿般的黑眼睛,她就跟了我,真是个古怪娘儿们。我多希望自己一肚子坏水,上床下床见面分手行云流水无牵无碍的,也能一口吞下多丽那条残缺的肥鱼。

啊,玛雅,这时候我的心软得扎人,你说话吧,我什么都答应你,玛雅。

一定是我的样子太过滑稽,玛雅望着我突然笑起来,说道:武仲冬,你这姿势,像麦克斯,知道我说什么吧,《南极大冒险》里头调皮使坏的雪橇狗麦克斯,顶让人心疼的。咳,来尝尝好酒。她很讲究地倒了两杯,晃着杯里的红酒,武仲冬,你要是对我没兴趣了,直说,不必勉强,我十分理解。本来嘛,人之常情,大家都有机会再碰到合意的。玛雅在特高兴或特严肃两种状态下会连名带姓地喊我,显然此时属于后种情况,我得全力以赴。

红酒像墨水,头一次觉得难喝,我一口灌了进去。

我说:玛雅,我爱你。

红酒要慢慢品,酒里含有维他命……玛雅,给我提要求,为什么不提呢?你提吧,你想我离婚吗?

……葡萄糖和蛋白质,《本草纲目》里说它暖肾养颜——你说什么,武仲冬,离婚?嘁,你可别吓我。

那么你,玛雅,你从来没想过要嫁给我?你总是这么不在乎吗?

武仲冬,Jason,别忘了你是已婚男人。

玛雅的话把我堵得喉咙发胀,我多么希望玛雅要死要活地要和我结婚,眼泪哗哗地淌,施展一身的千娇百媚把我这个已婚男人拉下马来,让我确信她爱我,我于她心目中有不容置疑的分量。是的,玛雅提醒了我,我是个已婚男人,正因为如此,来吧玛雅,像个普通女人那样撒娇耍赖任性地索取你该得到的东西吧,即便武仲冬从来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也没有鱼死网破的爱情,生活他妈的就是一潭死水。你行的,玛雅,你能掀起惊涛骇浪的,来吧,逼迫我,用你的乳沟要挟我,用你的细腰恐吓我……玛雅,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无所谓的表现和蓝图的不咸不淡毫无区别。我不得不承认,你看透了我,我的确胆小怕事怕折腾,为一点偷鸡摸狗的事差点崩溃。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呜呜的,像要吠出声来。酒一杯杯兴味索然地喝下去,从酒味儿里捕捉玛雅的气息,暗地里嗅着熟悉迷人的一辈子难以忘记的气味。啊,玛雅,让我们结束吧!让我离开你,让我结束我对你无耻的占有。

我默默地望着玛雅,是的,就像麦克斯望着直升机飞离地面消失在雪雾之中,我是一条被扔在南极的狗。

我趴在沙发上,额头抵着玛雅的大腿,相当伤感。

玛雅开始没心没肺地抽烟,精致的小脸于烟雾中忽隐忽现。咳,好了,武仲冬,这类无聊的话以后别再说了,你那种只为财死见钱眼开的劲头,应该更彻底一点。比如对待多丽这类母财神,一旦母财神动了芳心,你一定要不怕亵渎胆大包天地把她弄成凡间女人,她会像七仙女帮董永,不惜一切。哈,我了解多丽,不小心就在一棵树上吊个半死,三十六七岁了,爱情观还是处女。玛雅没心没肺地说着,伸出胳膊与我比了比,说,你瘦了,胳膊像女人一样。呀,胡子又细又软,喉结都平了,你不会变成女人吧?……武仲冬,睡着了吗?哎,该回公司了。

在这种情境下打盹很不应该,但连续的工作与应酬,夜里头又睡得浅,我实在太困了,尤其是当玛雅长篇大论的时候,我感到一切都在往下沉坠。我梦见领了薪水和提成,给蓝图买了一只巨大的钻戒,那钻戒闪闪发光,而玛雅光着双脚望着我,眼里头的泪花闪着钻戒的光芒。后来我总是想送玛雅一双里面铺着羊绒的皮靴,我时常在餐馆附近的商场溜达,寻思着找机会带玛雅逛街试鞋——说来你不信,我压根儿没这胆量,但我从这种行为中获得慰藉,对玛雅的歉疚慢慢地淡了下来。

我回公司时玛雅把一盒Dior内裤塞给我,她说穿平角裤有益于精子活跃,她未免也太操心了。我把内裤放在公司抽屉里藏了一个星期,趁一个合适的时机带回了家。其实这种事情已经不是问题,我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你知道我是个谨慎的人。我原想直接将内裤塞进衣柜,但为了显得坦荡,便厚起脸皮向蓝图炫耀,一是眼光,二是捡了便宜货。蓝图的态度不咸不淡,她认为这是不错的A货,不过颜色艳了一点,这些货她的淘宝店里也有,有时间叫我和她一起上网挑挑。蓝图最后一句是征求意见的语气,我在她背后点头,蓝图那种毫无争议的信任,使我的心里升起一股不祥。

婚前蓝图是个小气鬼,爱盘根问底,路上的美女多看一眼,就对我又拧又掐,嘴里还恶狠狠地警告。才几年光景,她就丧失了一切好奇心,更没有翻背包、查短信的恶习,虽说两个人相濡以沫,口角抵牾日渐稀少,天下太平了,我有时倒是盼着和她吵吵,我希望她追究这盒短裤的来历,像一个怕失去老公的女人那样把事情查得一清二楚。细想起来,对蓝图,我曾是很动心的。最近的夜里我总是醒着,看着黑暗中的蓝图,她有点老了,脖子上一圈一圈十分明显,她也不在意,一个不怕老的女人,心态平静得可怕。大约从我与玛雅处上以后,我和蓝图就不怎么过夫妻生活,我的晨勃也消失了,后来连与玛雅在一起也无能为力。蓝图也不是欲望强盛的女人,晚上偶尔嗅她、蹭她两下,她只是安静地配合,从没有其他要求。以前我们为这个吵过,蓝图很看重的,她曾把性列为婚姻的标杆。不过,很多事突然就这样了,你找不到那个明确的拐点。无论晚间是否快活,早晨的蓝图总是很好心情地给我一杯盐水,而她做的早餐,无论丰俭,都合乎我的口味。我时而觉得这种生活很难到头,时而劝自己生活就是这样。即便是和玛雅过上了,也不会精彩到哪里去,兴许更糟。玛雅在家务方面是个弱智,清洁卫生包给钟点工,吃饭有馆子,行有车,食有鱼,狐朋狗友一大堆,那不是过日子。当然,我知道玛雅不会和我过,我随口说说,请别笑我自取其辱。我已经没什么胃口了,只迷恋带肉的骨头,在嘴里嚼来咬去,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因为怕别人听见,我总是坐在角落的位子,头顶上的电视机是嘈杂的,那是很好的掩护。在家里,我把骨头藏好,夜里爬起来,偷偷啃上一阵。有时忘记洗手,蓝图闻到异味也只是嘟囔两声,我说过她没什么好奇心,她只是翻个身以便睡得更好。我的身体的确瘦下来了,像玛雅说的那样,骨骼似乎也缩小了,这个我倒是不在乎,大块头大胃口是一种累赘,瘦下来我感到很舒服。

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使我控制不住自己像狗那样行动。

以前也喝过假酒,除了次日头痛头晕之外,并没有异常的表现,现在连小区里一向友善的狗也对我狂吠不止,完全是见到同类所表现的亢奋或者挑衅,它们企图挣断绳子扑向我,在主人温柔的呵斥下讪讪地罢手,三步一回头,目光凶恶。有条来历不明的黑狗每天一路嗅着跟随我上班下班。有一次,我停下来瞪着它,它不躲闪,竟然笑着摆起了尾巴,嘴角的垂涎一直拖到地上。

我抬起一条腿对着树干撒尿,一定是肾虚得厉害,不足五百米的距离一路尿了八次。话又说回来,做Sales没有肾不虚的,热的冻的肥的瘦的白酒洋酒红酒啤酒,只盯着订单谁也顾不上肾脏。为了生存,我们必须牺牲某类器官,吸烟牺牲肺,喝酒牺牲心,妓女牺牲生殖器,患乳腺癌的多丽为了活命不得不切除乳房。啊!尊敬的多丽,你没有乳房,这毫不影响你胸怀宽广的光辉形象。如果不是你,这会儿我一定正疯狂给5ljob投求职简历,把自己镀一身金光,在失业寒流的大好形势下,骗取面试的良机,别不信我说我是海龟,地道的美式英语几乎无人识破。啊!多丽,失业不可怕,但被炒太不光彩,我爱这行业,如果我仍当Sales在圈内混,这样的历史污点实在令形象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