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3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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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安扣儿安扣(7)

他们仍然没有放弃寻找。社区的门,商场的门,花市的门,街办的门,一扇一扇,逐渐关上了。无法关上的大门,都有保安或门卫。他们一一上前询问,一一留下电话。听说是丢了孩子,每扇门里的人都关心地问询。

他们又兵分两路,沿着附近的公交线,从起点坐到终点,又从终点返回。公交线两旁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公交线路旁的行人越来越稀少,直到最后一辆公交车停班。

公交车都停了,他们又聚在一起。马午这才想起来他们没吃饭,这才感到饿。他早上买的早餐,还一直拎在手里。

打开早餐袋,一人一份。马酉吃豆皮,马午吃热干面。每人一袋豆浆。

马轩,马轩,不会说话的马轩,不记得人、不知道家庭住址的马轩,你在哪里?

已经是凌晨了,四处都没有马轩的影子。他们在长江二桥下面遇见一个清洁工在扫街,他们停下车上去问,看见孩子了吗?

他们在一个废旧的工地停下车,问随地倒卧的民工,看见孩子了吗?

他们在银行门口,看见一个躺着的小孩,两人停下车飞快地奔过去,细一看,却不是,显然是另一个丢失的孩子,明显的畸形。他们打电话报了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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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午和马酉一大早都接到很多电话和信息,都是说看到孩子了。有说在垃圾堆边看到的,有说在桥头看到的,有说在公交车上看到的。看来报纸、电视和张贴的广告起了作用。他们为这些信息核实了一整天,都没找到马轩。

他们核实一个信息要费很大的精力,花很长时间。有一个信息,目击者说得很认真,说在市郊的一个垃圾站有个孩子,衣服穿着模样和马轩完全一致,等他们穿过车流人流,用了几个小时赶到市郊垃圾站,却发现那是一个长期拾垃圾的半痴呆小孩。有一个派出所打电话来,说捡到一个孩子,他们赶过去,不是马轩,是一个有些智障的孩子。有一个公交车司机打来电话,说昨天公交车上有个孩子,一直跟着坐,不下车,他们只好把他领到调度室,在那里待了一晚。他们急着赶过去,却发现是一个流浪的半痴呆孩子。

无数人在帮他们。

有一个专门登丢失孩子的网站,创办者是一位母亲,她到武汉来旅游时女儿丢了,一直没有找到。她辞了工作,专门在武汉开了一间茶舍,茶舍的名字就叫“寻找女儿”。她在报上看到消息后,把马轩的信息登上网站,号召网友们寻找。

有一个搞影评的,电话打来,告诉他们一个方法,说著名导演谢晋有一个儿子是傻瓜,几十岁了,经常丢,谢晋就写一张纸条,每天放在他的口袋里,每次走丢,都会有人送回来。

马酉和马午撑不住了。

怎么办?

必须要撑下去。

马午去买快餐,买了三份,自己都不知道,拎过来。兄弟两人在一个水泥桩台上摊开快餐,马酉说,你怎么买了三份?

马午一看,可不是三份。两份豆皮,一份热干面,三杯豆浆。他们这个组合,这么多年,习惯了,经常是这样,马酉和马午吃豆皮,马轩吃热干面,他们都爱喝豆浆。

马午想掩饰一下,说,噢,忘了。

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马酉在吃,马午却吃不下。马午说,哥哥,都怪我,你交给我,我带丢了。

马酉说,怎么这么说,快吃,吃了再找。

马午说,我们在吃,不知道马轩有没有吃。

马午没办法说下去,抽泣起来。

马酉拍马午的肩膀安慰他,自己却嚎声哭起来。

又找了一天。

偌大一座城市,上千万人口,马轩在哪里?在公交车上吗?在哪个社区的楼道里吗?在哪个墙角的垃圾堆捡东西吃吗?在商场里乱逛吗?在长江边吗?在龟山上吗?

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已经离开了省城,上了什么车,拖到外地去了?

是不是碰到专门拐男孩的人贩子了?

是不是被什么车撞着了?

煎熬的时刻再次来临。

他们站在街角,再次眼看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群,各自有目标朝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家庭走去。他们再次眼看着车越来越少。几个小时的时间,街道空了,他们的心也由拥挤不堪变得空落,如慢慢空旷的街道,慢慢空旷的城市,越来越空。

一直空到窒息。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这种空把他们袭击得不知所措。两个人都出现了莫名的幻觉。

最先是马午。马午听到了家家户户的关门声。一扇门关了,又一扇门关了。啪的一声关了,吱的一声关了。啪啪啪……吱吱吱……一声接一声,一阵接一阵。这个城市有多少个家?有多少扇门?单位的大门关了,家里的小门关了。集市的有保安守卫的门关了,有商贩看管的门面的门关了。啪啪啪……吱吱吱……所有的门里面,都没有马轩。

马酉是美食家,平时炒得一手好菜。他闻到了各家各户煨汤的香气。这是这个省城的特色。早餐简单,都在外面吃热干面,喝豆浆和糊米酒;中餐也简单,一般在单位,要么工作餐,要么就是盒饭;但是晚餐,大都比较重视,炒菜和煨汤。排骨藕汤,莲米骨汤,酸菜鱼汤……马酉饿得受不了。胖子都不经饿。但是马酉买了几次东西都吃不下。他闻到了煨汤的香气。不是一家的香气,很多很多家。他闻出了哪一家的汤煨得好,哪一家的汤火候未到。哪一家盐放多了,哪一家黏度不够。马轩马轩,爱喝汤的马轩,你在哪里?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碰上好心人,喝一口汤?

马午的听觉再次出现幻觉,他听到了马轩的哭声。他从街角起身,迅速在四下里走动,寻找声音的来源。马酉在看他。他知道马酉不相信。他当然没有找到。但他分明真真切切听到了。

安扣儿安扣!

安扣儿安扣!

安扣儿安扣……

这是马轩的声音,是他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多的声音,五字句,很费力很缓慢的五字句。

他不知道妈妈,不知道爸爸;不知道数字,不知道家在哪里,但是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安扣儿。

他知道这个叫安扣儿的人,是他的亲人。

他知道这个安扣儿,教他吃饭,教他上厕所,教他穿衣服。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地让他开口,对这个世界说话。

他知道这个安扣儿,日复一日地陪他去中医诊所,看着他满头扎上针;日复一日地督促他喝一袋一袋的中药;日复一日地给他揉手,掐住他的虎穴。

18

喻克春走在街上,接到喻晓梅的电话。喻晓梅在电话里告诉他,马轩丢了,问和他有没有关系。他很吃惊这个信息,并且坚决否认跟自己有任何关系。

喻克春放下电话,想想不对,立刻招来那几个经常帮忙拆迁的青皮。

你们谁搞走了那孩子?喻克春问。

几个青皮都否认。

喻克春说,真是你们谁搞的,赶紧把孩子还人家!你们这些法盲,明白吗?搞走人家的孩子,判下来,十年以上啊。

几个青皮说,我们帮忙拆个房子,断人家水电,吓唬吓唬人,还有那个胆,搞走人家的孩子,吓死我们……

喻克春指着那个曾经说要抢孩子的寸头,说,你王八蛋说过要搞走人家的孩子。

寸头现在不怎么听喻克春的了。他站起来指着喻克春说,你骂谁王八蛋?凭什么说我搞走了那孩子?你再骂一句试试!

其他青皮看着喻克春。喻克春抬起手准备抽这个寸头青皮的耳光,但是胳膊久久地悬在空中。喻克春发了誓,食了言。不仅当众给马午道歉,而且还不敢从二楼跳下去,在他们的圈子这是一件大事。几个青皮看看喻克春的手最终没落下来,都一哄而散。

喻克春坐在那里,用打火机点烟,半天点不着。这次会议,因为马午突然出现,他没有被评上全市十大经济人物,并且上级对他很不满。据另外一个消息说,他评选十大经济人物,本来就是不靠谱的事,上面早对他有意见了。现在,这一帮青皮又要离开他吗?

喻克春点着了烟,抽几口摁熄了,重新再点一棵,抽几口又摁熄了。时间不长,烟缸里就插了一支一支烟屁股,每支都抽了不到三分之一。喻克春想,在红石桥,我的时代,要结束了吗?

这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他退下来,很快会有新的人上去。两包烟点光之后,喻克春还没有理出头绪。

喻克春沿着城中村的几个街巷走,继续清理混乱的思绪,街巷里来来往往都是人,每看到一个小孩,他都上去盯几眼。走了几条街巷,盯了几十个小孩以后,喻克春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找人。

喻克春走到一个长长的无人巷。

喻晓梅电话又打过来,问他马轩的事。他想发脾气,又很无奈,悲哀地说,在你心目中,爸爸就是抢别人孩子的人吗?

巷子还很深,喻克春突然觉得很孤独,觉得很累,他想找个地方坐一下,但找不到地方。整个巷子,没有一个可以坐的地方。

他呆立很久,他从喻晓梅这个电话里悟出了一个方向。

喻克春找到马午。

喻克春说,马午,我可以帮你找到马轩,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马午说,什么条件?

喻克春说,你必须当众给我道歉。

马午说,我给你道什么歉?

喻克春说,你自己去想吧,想不明白,就问你哥哥。

马午立即说,我同意给你道歉。

喻克春召集了很多人,大家都集中在村街的一个场坪上,这个场坪原来是生产大队社员们歇工晒太阳的地方,现在城市发展了,成了几幢楼房之间的一个场坪。一群青皮,一群村支两委成员,还有一些村民和外来租房户。

马午在喻克春召集人的时候,打电话请教了马酉,又请教了张菊影,他心里有了底。

人员召集齐了以后,马午的道歉开始了。

马午说,大家好,我向喻村长、喻总道歉。

喻克春说,你道什么歉?

马午说,我对不起喻村长、喻总,上次开会我不该当众举标语,我错了。

喻克春说,这个还不够。

马午想想,说,我不该惹喻村长不高兴。

喻克春说,还有吗?

马午想了一下,顺畅地背诵一般地说,我不该追求喻晓梅,我追求喻晓梅,被她拒绝了,我不该再纠缠他。

喻克春说,大家都听到了吗?

人群里嗡嗡嗡一阵议论,大家交头接耳,半天没有静下来。

喻克春拉着马午的手臂,打算离开场坪。他们走几步,叽叽喳喳的人群就跟几步。人群中的村民、青皮、租房户,大家都有些发愣。他们感觉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喻克春回头,见这么多人跟着,拉着马午停下了脚步。人群也停了下来,如此三番。

僵持了一段时间,人群慢慢散了,最后只剩下喻克春和马午两个人。见没有人跟着,他们这才离开。

喻克春带着马午找马轩。其实喻克春根本不知道马轩在哪里,他设了一个骗局,只为让马午当众道歉。

喻克春带着马午拐了好几个村街,他看看前后没有人影,说,马午,我要是找不到马轩怎么办?马午一脸严肃,说,我按照你的要求做了,你敢骗我我杀了你!喻克春不屑地一笑。

走到一幢废弃的空房。喻克春打开门,假装到处寻找,边找边说,原来在这里啊,人呢?怎么不见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马午大吼一声,一把抓住了喻克春……

原载《长江文艺》2013年第6期

点评

马午和马酉这对兄弟供职于不同的单位,却有一个共同的属性标签:知识分子。小说围绕这一对知识分子兄弟的生活和情感展开。马酉离婚后再婚,有一个患自闭症的儿子马轩,为了治疗马轩的自闭症他给劣迹斑斑的流氓村长喻克春写“村史”赚稿费,不停地接受喻克春的摆布,生活忙乱得像一地鸡毛。而副教授马午在经历了几次刻骨铭心的失恋之后直到三十九岁仍然单身,与电视台主持人张菊影的相遇让他品尝到爱情的醇美。然而不幸的是他遇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喻克春,喻克春利用张菊影的虚荣之心乘虚而入,“抢”走了张菊影。与此同时,还动用手中的权力试图“帮助”女儿追上马午,逼迫马午就范。在喻克春的幕后操纵下,马午马酉马轩三人被迫露宿街头并最终导致了马轩的失踪。虽然马轩一度通过仅仅掌握的五字词的语句:“安扣儿安扣”将马午从失去张菊影的痛苦中解救出来,但三人的生活困境依然继续着,在他们处处艰难的境遇里知识分子的无力感一览无遗。马午的淳厚和“无知”在强大的物质和权力面前让人觉得可笑和可悲,他爱情和生活的双重悲剧显现了知识分子在庸俗生活中的尴尬境遇。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