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万事融笔端·叙事卷(名家经典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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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水陆道场/瞿秋白(2)

根据这种整个的学说和制度,自然发生最近两三个月的许多流氓把戏。似乎用不着详细说了。举几个例罢。

“三年之后我如果不能够废除不平等条约,请杀我以谢天下。”

——这一个恶咒赌得结实。三年的期限过去了,这班人还会有脸皮跑到人跟前来,拍拍胸膛的叫喊:“为什么不相信我们,应当相信我们!相信!相信!谁不相信,就是反动!”八个月以前,早就有“根据人民职业团体选举的国民会议”,还有议决的“约法”。这会议和约法的结果,小百姓亲身尝着它们的滋味。过了八个月,另外又有一帮流氓出来说什么:职业团体代表选举……国民救国会,国民代表会等等。花样是多得很!说嘴郎中说得天花乱坠,他们葫芦里其实还是卖的那一套假药,比砒霜还毒!小百姓气愤不过,抓住一两个流氓,打他们一顿;立刻,就会有人出来打拱作揖的说:“赔罪,赔罪,对不起!我要是再献国,诸位尽管抓我的胡须,打我一个半死不活。”他说着,还真的用手揪揪自己一把有名的大胡子。真做得出来!可是一转身,立刻就去恭请国联的列国联军来共管瓜分。同时,立刻转动机关枪,盒子炮,刺刀,木棍,麻绳……把小百姓大大的教训一顿。这算是诸葛亮用兵如神,杀敌救国。只不过并非救小百姓的国;而且为着实行无抵抗主义,杀无抵抗主义的敌人,保全海盗的奴才的国。所有这些——叫做流氓尼德!

1931,12,25。

沉默世界上有那种“听得见历史的脚步”的耳朵。他们要像猎狗一样,把耳朵贴伏在土地上,然后他们的耳朵才听得见深山里的狼叫和狮吼。可是,这种耳朵有时候也会生病的;生了病的耳朵就觉得什么都是沉默了。

何况这世界上的声音并非都是中听的。不中听的声音,还有人故意把它掩没住了。于是乎更觉得什么都是沉默的了。

远一些:譬如大西洋的英国舰队里,据说曾经发出革命歌的歌声,——那些英国水兵反对麦克唐纳的国民政府减少兵士的饷银,一致罢操,把舰队开到了伦敦,违抗国民政府的命令(《申报》)。过不了多少时候,这些革命歌的歌声听不见了。难道就这么沉默了?近一些:在中国的满洲,“日兵中有受日本全国劳动协会暨共产党……各机关报之感触者,——该机关报刊载反对侵略满洲之论文,并谓出兵为进攻苏俄之前阶——以为抛妻别子为谁战争,为谁侵占满洲,故一部分兵士,于进攻马占山时,主张怠战,旋日军于下令进攻大兴时,驱此二三百名日兵为最前线,而白川大将竟密令亲信兵士,在后用机关枪扫射,可怜此二三百名日兵,均遭残杀。”(上海《社会日报》)这些主张怠战的呼声和机关枪扫射的响声,我们也没有听见。这些声音难道也都是沉默的吗?

当然不是的!不过这一类的声音对于民族主义者,都是不中听的。民族主义者之中的“最左派”尚且认为“工人无祖国”;对于日本欧美的劳动者,至多是“或许要有一部分的理由”。因此,所有这些不中听的声音,一概都掩没起来。

关于我们中国自己人的声音,那就更不必说了。

中国的平民小百姓还沉默吗?据那些生着“听得见历史脚步的耳朵”的人说——是的。事实上可不是的。

那些呼吼着的反抗的声音,虽然已经震动着山谷,然而绅商只要还有一分的力量,他们也必定竭力去掩没的。至于对付将要呼吼起来的声音,那就有一切种种的武器,可以用来堵住民众的嘴和鼻子,割断那些会呼吼的喉管。于是乎对人说:这些小百姓沉默了!

但是,总有那一天——这些不中听的声音终究要掩没不住的。

暂时,并不是平民小百姓沉默,而且绅商大人还在临死挣扎的大呼小叫;因此,大人老爷们的救命的叫喊,在一些地方盖过了平民小百姓的反抗的呼吼。这或许也是一种沉默。

这种“沉默”都是气象测验术里的一个术语。读者先生想一想:夏天,暴风雨之前,霹雳的雷声正要响出来可还没有响的那几秒钟,宇宙间的一切都像静止了,——好比猫要扑到老鼠身上去的时候一样,它是特别的沉默,——一根绣花针落到地板上去都可以听得见的。这种静止和沉默之后,跟着就要有真正震动世界的霹雳!

1931,12,26。

暴风雨之前宇宙都变态了!

一阵阵的浓云;天色是奇怪的黑暗,如果它还是青的,那简直是鬼脸似的靛青的颜色。是烟雾,是灰沙,还是云翳把太阳蒙住了?为什么太阳会是这么惨白的脸色?还露出了恶鬼似的雪白的十几根牙齿?

这青面獠牙的天日是多么鬼气阴森,多么凄惨,多么凶狠!

山上的岩石渐渐的蒙上一层面罩,沙滩上的沙泥簌簌的响着。远远近近的树林呼啸着,一忽儿低些,一忽儿高些,互相唱和着,呼啦呼啦……嘁嘁喳喳……——宇宙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一阵一阵的成群的水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着了惊吓,慌慌张张的飞过来。它们想往那儿去躲?躲不了的!起初是偶然的,后来简直是时时刻刻发见在海面上的铄亮的,真所谓飞剑似的,一道道的毫光闪过去。这是飞鱼。它们生着翅膀,现在是在抱怨自己的爷娘没有给它们再生几只腿。它们往高处跳。跳到那儿去?始终还是落在海里的!

海水快沸腾了。宇宙在颠簸着。

一股腥气扑到鼻子里来。据说是龙的腥气。极大的暴风雨和霹雳已经在天空里盘旋着,这是要“挂龙”了。隐隐的雷声一阵紧一阵松的滚着,雪亮的电闪扫着。一切都低下了头,闭住了呼吸,很慌乱的躲藏起来。只有成千成万的蜻蜒,一群群的哄动着,随着风飞来飞去。它们是奇形怪状的,各种颜色都有:有青白紫黑的,像人身上的伤痕,也有鲜丽的通红的,像人的鲜血。它们都很年青,勇敢,居然反抗着青面獠牙的天日。

据说蜻蜒是“龙的苍蝇”。将要“挂龙”——就是暴风雨之前,这些“苍蝇”闻着了龙的腥气,就成群结队的出现。

暴风雨快要来了。暴风雨之中的雷霆,将要辟开黑幕重重的靛青色的天。海翻了个身似的泼天的大雨,将要洗干净太阳上的白翳。没有暴风雨的发动,不经过暴风雨的冲洗,是不会重见光明的。暴风雨呵,只有你能够把光华灿烂的宇宙还给我们!只有你!

但是,暂时还只在暴风雨之前。“龙的苍蝇”始终只是些苍蝇,还并不是龙的本身。龙固然已经出现了,可是,还没有扫清整个的天空呢。

1931,12,27。

新鲜活死人的诗诗人就是死也死得“高人一等”。这固然不错。但是,诗,始终是给活人读的。为什么诗人爱用活死人的文字和腔调来做诗呢?

中国古文和时文的文言,据刘大白说,是鬼话。仿佛周朝或者秦汉……的人曾经用这种腔调说过话。其实这是荒谬不通的。

中国的社会分做两个等级:一是活死人等级,二是活人等级。活死人等级统治着。他们有特别的一种念文章念诗词的腔调,和活人嘴里讲话的腔调不同的。这就是所谓文言。现在的所谓白话诗,仍旧是用这种活死人的腔调来做的。自然,有点儿小差别。因为暂时还只有活死人能够有福气读着欧美日本的诗,所以他们就把外国诗的格律,节奏,韵脚的方法,和自己的活死人的腔调生吞活剥的混合起来,结果,成了一种不成腔调的腔调,新鲜活死人的腔调。为什么是不成腔调的腔调?因为读都读不出来!为什么是新鲜活死人的腔调?因为比活死人都不如!陈旧的活死人已经只剩得枯骨,而新鲜的活死人就一定要放出腐烂的臭气。

活死人的韵文,甚至于“诗样的散文”,读起来都是“声调铿锵的”,例如:

赤焰熏天,疮痍遍地,国无宁岁,民不聊生。

——《上海大学教授宣言》

武将戎臣,统率三军队,结阵交锋,锣鼓喧天地,北战南征,失陷沙场内,为国捐躯,来受甘露味。

——《瑜伽焰口》

这种活死人的诗,原本是不要活人懂的;用它来放焰口——“一心召请”什么什么的耿耿忠魂,也许还有点儿用处。死鬼听见这样抑扬顿挫的音调,或者会很感动的跑出来救国呢。

至于新鲜活死人的诗,那真是连鬼都不懂。

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中国现在的诗人,大半是学着活死人的腔调,又学不像。活死人的诗文,本来只是他们这些巫师自己唱着玩的。艺术上的“条件主义”是十足的,所讲究的都是些士大夫的平仄和对子。新鲜活死人学着了:

只因为四邻强敌,虎视眈眈,只因为无耻国贼,求荣谄媚,把我们底宝藏,拱手赠送他人,把我们底权利,轻轻让于外国……——《理想之光》

这实在是一篇很拙劣的变相四六文,读着它肉麻得要呕呢!

这种活死人的影响非常之大。最低级的旧式大众文艺,算是白话的了;可是,一描写到影致,一叙述到复杂的情形,也往往用起韵文,而且一定要用这种活死人的腔调。例如:“一壁厢柳暗花明,一壁厢山清水秀”等等。那篇所谓诗剧的《理想之光》的程度,大概至多也不过如此罢了。

再则,这些诗人学欧美的诗,其实又不去学它的根本。欧美近代的诗已经是运用活人的白话里的自然的节奏来做的。而中国诗人却在所谓欧化的诗里面,用着很多的文言的字眼和句法。欧美近代的诗,读起来可以像说话似的腔调,而且可以懂得,中国现在的欧化诗,可大半读不出来,说不出来。即使读得出来,也不像话,更不能够懂。例如当代诗人有这么一句:

“美人螓首变成狞猛的髑髅”。读者听着,这是:“美人遵守变成柠檬的猪猡”!

难道平民小百姓的活人的话,就不能够做诗么?固然,因为中国的艺术的言语几千年来被活死人垄断着,所以俗话里的字眼是十分单调,十分缺乏。然而平民小百姓的真正活的言语正在一天天的丰富起来。如果平民自己能够相信自己的力量,脱离一切种种活死人的影响,打破一切种种活死人的艺术上的束缚,那么,我们一定能够创造出平民的诗的言语。

至于陈旧的和新鲜的活死人:

他们爱呢?又要害羞;思想也要赶走。

出卖着自己的自由,对着偶像磕头;讨那一点儿钱,还带一根锁链!

1931,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