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民间原型与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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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附录:()(5)

程: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期,九十年代中叶以后,尤其是新世纪伊始,文学进入了困难时期。表面看,文学边缘化的趋势在加剧,文化断层在加深,网络的冲击加大,创作和批评对生活的把握确实出现了问题,作家在如何回应生活巨变上是滞后的,把握时代变化的整体能力是弱的,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但我同时也在想,文学走下坡路是否也与其自身的运行规律有关?新时期,实力派作家为我们奉献了许多优秀文本,社会形态发生急剧变化之后,恐怕需要一定时间的调整。当然,我觉得也有一些例外,莫言的《生死疲劳》,贾平凹的《秦腔》,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这些作家新世纪倾力打造的代表作。

王:今天的评论缺少1980年代的批评激情。这个激情失去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今天批评家大多是学院派的,到金仁顺的作品,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是文学审美性问题,民间的叙事方式对她的影响很大。民间审美进入当代文学创作,今天的批评话语缺乏解释的能力。这大概是金仁顺的《春香》看完以后感觉很好但说不出为什么好的原因。

程:《春香》在艺术方法上体现了一种相悖的美学理念,叙事文字很优美,民谣很忧伤,但表现的却是生活中的冷,一种透彻心肺的冷,表面的美反过来衬托生活的残酷,非常有意思。

王:它实际上包含现代人对生活的感悟和对传统民间文化的理解问题。1990年代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当代创作有两个路向,一个路向是有一批作家,开始与变动的当代现实发生关联,如贾平凹的《秦腔》,阎连科的《受活》,尤凤伟的《泥鳅》。尤凤伟的这部作品从艺术上看有点粗疏,但我觉得最大好处是具有当代现实感,虽不能说往现实靠拢就好,但当代文学是没法和现实脱离关系的。另一类的作品如金仁顺的《春香》,这些作品开始回到传统,对民间进行重述。这样的作品如苏童《碧奴》、李锐的《人间》、叶兆言的《后羿》等,很多类似的作品。实际上这现象在90年代也出现过。面对这样的变化,特别是对《春香》这样的作品阐释,我们的理论资源确实不够。现在能否通过大量文本分析,确立民间批评话语的内涵。这个话语和西方的话语不同,在这里涉及到民间审美,民间想象,民间叙述,民间原型等等问题。通过这些理论的分析,寻找到解读这些作品的方式。

程:你们搞批评和研究的文章,包括你的文章我都非常关注,因为我希望了解学院精英对文化、对文学有哪些前沿的思考。第一次听你介绍你所研究的课题和学术思路,使我对民间的话题有进一步的了解。从你刚才的谈话中,我了解到批评界面对重要文本常常失语的原因所在。你认为是新的批评话语没有建立起来,但我还是觉得问题要更复杂一点,是不是这中间还有方法论的问题?比如说东方的哲学背景相对单一,近代的思想资源相对匮乏;是不是还有艺术判断力的问题?很多人理论素养高,艺术感觉难以匹配……

王:你说的这些问题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程:我们做编辑的,置身文学现场,看到好作品时常会想批评怎么还没跟上呢?对写作而言,批评滞后是正常的,但不能失语;另一方面,好的批评对作家写作又有一种引导性的意义。这些年我看了很多批评文字,也很关注年轻批评家的动向,最近我看到施战军在一篇文章里说“文学离学院越近,离文学就越远”,说得有些偏激,但指出了文学愈趋边缘化的现状。在社会形态发生巨大变化的今天,批评家应该和作家成为很好的朋友,就像罗兰·巴特和安东尼奥尼那样,批评家可做的工作很多,解构经典,梳理精神来源,分析写作资源和背景,我觉得批评家应该稍稍研究一点叙事学,还应有比较突出的艺术感觉。对贾平凹的《秦腔》,对金仁顺的《春香》这样的作品除了需要理论素养,更需要艺术直觉。学者的研究应该让读者更容易走近文本。

王:学院派批评,确实也存在问题。在学校里面,学科和学科之间分得太细,如果讨论《春香》以及与民间文化形态有关的许多作品,要牵涉很多的知识,如民间文学的问题,讨论原型还牵涉到人类学,民俗学等理论的支持。就我自己而言明显感到学养和知识储备不够。

程:我刚才注意到,你对“现代性”这个词不喜欢,为什么?那你对“后现代”是否更不喜欢了?九十年代,一些批评家大谈“后现代”,可惜全是套用西方的概念,没有原创文本的支持。于今,出现了《武林外传》这样的作品,反而没有人讨论了。

王:这些词从西方借用过来,运用到文学批评之后,经常出现错位。

程:但我觉得,进入新世纪的中国文学,若需提振元气走出困境,面临重新整合的必要。网络文学、类型小说、民间传说、手机信息等等,都可以成为整合的对象。精神来源,艺术样式甚至是表现手法,都应该整合。帕默克的《我的名字叫红》就套用侦探小说的外壳,讲的却是东西文明冲突的大主题;回到《春香》,最打动人的其实是小说的结尾,“五色”药应该让恶官卞学道喝的,但最后香夫人也喝了,变成了傻瓜,香夫人边摘桔梗花边唱道:桔梗、桔梗、桔梗花摘呀、摘呀、摘下来穿呀、穿呀、穿成串做成项链戴起来——作者在这里借助虚拟的“五色”药,借助民间的歌谣把小说一步步推向高潮,读到这里你会感到很辛酸。金仁顺的写法,符合我称之为幻想性叙事的审美理想。什么是幻想性叙事呢?我把它定义为:倡导原创力和想象力,鼓励大胆契合时代的幻想,让人精神产生升华和飞翔的一种写作方法。眼下的很多作品,用我们职业编辑的行话来说,写的都太实,阅读这样的作品,是想象力被遏制被封闭的过程。

王:这对于讨论金仁顺的作品,也是很好的切入点。这里有民间想象的问题。为什么特别重视民间想象?还是回到五四来谈,或者更远地到古代文学。从古代文学到今天,中国文学有两个想象传统,一个是从神话故事开始到《聊斋志异》,这个传统基本来自民间,如《西游记》,《聊斋志异》,魏晋志怪小说都与民间传说有关。另一个是史传传统。如《史记》,《水浒传》,《三国演义》,他重视现实层面的演绎。但从五四开始,真正在中国文学中占上风的是后者。强调现实性,强调真实性。但民间想象的传统从五四开始却有意无意地被遮蔽了,这个遮蔽,我想过其理由。这与五四时期强调科学有关。强调科学就是求真。周作人谈到他不喜欢的古典作品,全是这些作品。志怪小说,西游记等,他认为志怪小说是非人的作品,他不喜欢。但在这些作品中却有一些非常本质的东西。在这个传统里面,想象的空间很大。这个传统,从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开始,逐渐恢复。1980年代的先锋小说,现实的东西变得新潮了。如格非的《褐色鸟群》,搞不清里面的人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这些东西和民间的想象传统是有关系的。金仁顺自觉地回到这个民间想象传统,直接改编民间传说,在原来的《春香传》中这种幻想性的东西没有展开,但金仁顺展开了。《西厢记》和《春香传》有点接近,不同民族都有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愿望和理想。《春香传》尽管没有幻想性的东西,但其表达的也是民间的愿望和理想,金仁顺自觉的回到民间传统,把民间想象重新展现出来,我觉得这个意义很大的,并且写得非常精致,非常优美。

程:今年有一个民间私人设立的短篇小说奖请我当评委,初选出来的四个短篇中有韩少功的《第四十三页》,我想说,这是一个影响不大水准很高的奖。四个短篇除了韩少功的,还有陈河的《夜巡》,金仁顺的《松坪镇》,迟子建的《一坛猪油》。这四个短篇都写得很好,代表了2008年的水平,但韩少功的《第四十三页》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在我看来,它的意义不亚于1980年代韩少功为文学转型贡献的《归去来》。

《第四十三页》讲一个拿着手机做买卖的人,上了一列火车,结果被列车上的人视为怪物,因为那一车的人全生活在文革时期,全是文革时期的思维,两个时代在一列火车上相遇了,交锋碰撞,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这个短篇,我很是喜欢。它也许是进入新世纪最为重要的短篇小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是文学处于困难期的一句亮丽的华彩段。韩少功的这篇小说是幻想性叙事的代表作品,韩少功总能为一个时代提供最需要的具有引领意义的文本。

当下的写作,发表和出版都很容易,表面上看很繁荣,但就是一种表面繁荣,可以留下去的作品不会太多。我们经常看到的是些平庸的作品,而韩少功和金仁顺的写作能够给阅读提供想象空间,你前面说的《生死疲劳》这样的作品能够成功转换民间传说,但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幻想性叙事常常被忽略被轻视,所以我对你阐述的民间理论,不是非常理解。我有一种担忧,现在的作家都写得非常地实,贴着地面行走,这些文本虽然也写苦难,大都是照相式的就事论事的方法,新闻报道的写法,有良知的作家当然应该去表现民间疾苦,但既然是文学艺术作品,就应该有艺术性的表现手段,有幻想性的叙事。

王:刚才你提到的民间,我一直想和你辨析。民间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底层民间社会,一个是文学的民间。这两个概念有重合有差异。重合的地方主要强调知识分子和老百姓的想象、情感等结合在一起。不一样的地方是文学的民间有很大的自由在里面,一旦回到民间文化传统中,我们发现民间想象、民间叙事多个方面的内容,类似我们以前不注意的问题,开始被解放出来,而这种解放,不属于功利层面的,是民间审美的解放。

程:拉美的知识分子和民间的关系值得借鉴。为什么拉美出现这么多的大作家?我想其中有一条肯定是,拉美作家对民间资源的借用和转换比较成功。中国当代作家应该向拉美作家学习借用民间资源的经验。

王:西方拉美作品之外,西方浪漫派也处理得很好,如华兹华斯、雪莱把民间歌谣转化为诗歌,成为那个时代的经典。而我们今天做得不够。我一直认为任何一个时代的最优秀的作品,都应该是受到民间文化的滋养。文学一旦进入一个死胡同的时候,拯救它的一般都是民间文化的东西。回溯文学史这一点是很清楚的。就是后现代的一些作品中也有民间的影响。

程:如拉美文学的作品很多都既是传统的,又是民间的,但表现方式是不同的。

王:如后现代小说如戴维·洛奇的《小世界》。《小世界》里大家都看到所谓后现代的特点,没有深度,走向平面的说法,但我觉得这作品的意义恰恰在于背后的线索,就是那个骑士寻找圣杯的民间传说,他构成作品最内在的精神。表达了戴维·洛奇对当代社会的批判。我们今天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作品的理解,中国的评论界和创作界都存在着一种误读,只看到平面化的一面,没有看到严肃崇高的一面。你们刊物推出那么多的优秀作品,你是如何做这个工作的,你怎么看待批评尺度或者批评标准这个问题的?

程: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我觉得是文学的繁荣期黄金期,19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特别是小说,出现了一些根本性的变化,实际上是叙事学领域发生了一场革命,《收获》及时意识到文学的运行变化,集中推出一批青年作家的作品,以后这批人成了实力派作家,多少年里我们一直跟踪优秀作家的踪迹,同时尽可能的反映当代中国文学的多样性,这样就确立了《收获》这本杂志的地位。小说艺术的探索,表面上来看借鉴了西方文学的成果,但是,像莫言、韩少功、贾平凹等一些作家,很快就注重从传统文化里来吸取写作的养料和资源。寻根其实就是寻找本土化的可能性。随着新世纪的来临,文学的黄金期渐行渐远,宣泄进入了尾声,对急剧变幻的时代,我们的文学确实有点无所适从。每年也有一些好的作品,但是真正让人震撼的、触及人灵魂的,有深厚文化传统、又有汉民族独特创造力的作品还是很少。所以,2008年度,我们有理由为收获《春香》和《第四十三页》以及其他一些好作品而感到欣慰。

说到批评标准,近年来确实比较混乱,这种情况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也是我判断文学进入困难期的理由之一。我前面说过,文学需要整合,但万变不离其宗,文学艺术肯定是一个时代人类精神生活的反映,所谓精神生活的家园,所以,文学的精神性应该是可以取得共识的,思想的含量决定一部作品的分量;既然我们无法取消文学的精神性,那么文学表现生活的时候就有幻想性的特征,与之相适应的艺术方法也就有了最大的自由度。在这两个前提下,有差异是正常的,见仁见智,你光东有你的标准,我有我的标准,《收获》有《收获》的标准,我个人和《收获》的标准在大的方面是一致的,但有同有异,同是主要的,异是次要的,局部的。在结实的两块底盘上,审美的差异性往天空呈现宝塔形状,愈往上,差异就愈小,到顶点,也许不过是一点趣味相同,一股气息相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