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渔人:张洋小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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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外甥是狗(6)

那个扮成小媳妇的年轻人还是走那小碎步,前走走后退退,左躲躲右闪闪,一直跟着喇叭调儿走。对方逗得急,他却扭得稳,对方逗得欢,他用扇子遮住半个脸,微微一笑还是接着往下扭,像那风摆杨柳。逗得人们一个劲儿地叫好。就在前来喝水的时候,她把手绢塞到了他手里。

可是对方却没有用它擦汗,而是把它用在扭秧歌上,一手舞扇,一手抖那花手绢。于是这手绢就成了两个人的信物,并约定到了有云遮月的一天带她私奔。

到了那天,那个扭秧歌的人不光是如期而至,还带来路上吃的食物,当地特产缸炉烧饼。那种烧饼是肉馅儿,做好后“啪啪”往缸瓦吊炉里一帖,用炭火去烤,烤出来的烧饼那叫好吃,咬一口顺着嘴角往外冒油。就因为他有这种手艺,才在乐亭城里站住脚,今后还能亏了她的嘴?

谁知大门却是紧闭的,里边还上了锁。只能是隔门相见,但却见不到人,可说是一门相隔难相会,门缝里递话语。听话听音儿:

“回去把,让你白跑一趟。”

“没有白跑,总算是见到了你。”

“可是晚了一步。”

“不晚,我天天夜里都在看,只有今天才有云遮月。”

“那就不是你来晚了,是因为我有了。”

“有啦?有啥啦?”

“有啥你就不要问了,已经晚啦!”

“那你也得说清楚,快说呀?”

“……”

期待已久的痴心汉一听对方无语,便追问道:“你是不是又喜欢上另一个人?可是那个手绢儿还在我手里攥着,他有吗?”

“你瞎说个啥呀?我说的是我自己,我已经有啦!”

“有啥啦?快告诉我!总不能让我装在葫芦里呀?”

“有啥?慢慢你就会知道的。你快走吧,恨我吧,我,我,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再等啦,我求求你……”

听完这句话以后,就再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了。他傻了,只能是望月兴叹:“她怎么会变卦呢?”

对方的确是有了。可是肚子里的孩子从何而来?当时就连她本人也是恍恍惚惚仿佛是在梦中。

当时她确实是在做梦,梦见了喇叭响,吹的是秧歌调,还有“三上轿”。还梦见那个定情的手绢儿在眼前飘来飘去。她还梦见了鸟投林,凤还巢。甚至还梦见两个狐狸在夜里炼丹,那个传来送去的球体像个精灵,就是从狐狸嘴里吐出来的:你吐给我,我吐给你,相濡以沫,后来就进入仙境了……当时她就是在这种心态下弄假成真的,直到梦醒之后才知道这是个梦。可孩子却是他家老爷的。只能怪自己那天夜里没有把门插好,否则是不会发生那种事的。

为这事,她曾想过悬梁自尽,也想过把孩子生下来送人。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因为那是她的亲骨肉。同时又是在那种心态中的产物,必然是更加疼爱,才给她起名叫梦云的。如果说飞絮也会生根的话,孩子的聪敏乖巧也与当时的梦中人有关,就算是移花接木。名份却是孟老爷的三姨太。

有关梦云的这些家庭情况,组织部门当时并不清楚,仅知道她生在一个有钱人家。从未想到问题会是这样复杂,结果让那位大姐左右为难。但又不能回避,后来还是作为一份报告送了上去。

谁知那位首长看到这份材料却哈哈大笑:

“这算个啥子问题吆?要是那样查的话,我们很多领导同志也就娶不上婆姨喽!还怎么后继有人哪?”

随着全国各个战场的胜利,华北的形势却紧张起来。这也是敌人受到东北战场的压力作最后挣扎。动用了它的数万精锐部队,向我解放区进攻。因为这个地区对国民党来说太重要了,会直接影响到平津这两座城市的存亡。

由于形势的突变,文工团也做好转移到口外的准备。就是转移途中,上级领导还特意赶来讲当前形势。地点是在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家里,炕上炕下挤满了人。王部长前来讲话,这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因为他跟梦云有了那种关系之后,便成了文工团的常客。只是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跟当晚的天气一样,窗外还下着小雨。从他的这一表现,可以断定当前形势的紧张,只要有一声沉雷,就会是一场大暴雨。

在开始作报告的时候,王部长的心态还是比较平和的。说话的声音也不大,手上托着个小油灯。那豆大的光亮在黑夜一闪一闪,像他的眼睛。王部长是从当前形势的严峻说起的,接着又说起蒋家王朝必亡的道理。为了说明这一论断,他又提高了嗓门说道:

“别看他们得逞一时,那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他嘴里这样说着,眼睛却环视着大家。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像是话里有话。坐在他面前的黎民当时就低下了头。

接着王部长又说起卫生员投敌的事。

卫生员是个日本人,他是在日本投降后分配到文工团的,并起了个中国名儿叫“木子归”,带有归顺的意思。这个木子归的工作态度一直表现不错,话也不多,大家从来不拿他当小日本对待。谁知在敌人向我解放区进攻时,他却挟枪投敌了。如果不是王部长提到这件事,大家还装在闷葫芦里。

别看这个木子归年岁不大,个子也不高,可是在摔跤场却很少有对手,就连号称台柱子的黎民,也尝到过他的厉害。

那是在两个月以前的一个晚上。那天没有演出任务,几个年轻人便在场院里摔跤玩。由于黎民身大力不亏,很多人都败在他手下。

在一旁观看的木子归,便走上前要跟他过招。黎民一笑,心里说没有三块豆腐高还想跟我摔?俩人便摔了起来。果然是黎民力气过人,双手抓住对方的两肩可就来劲了,只要是用力一推,就能把他压在身下。当时黎民就是这样想的,而且用力很猛,一下就把木子归仰面朝天压在地上。没想到却让对方借上劲,来了个“兔蹬鹰”。这是日本兵在决斗时常用的损招,让他给用上了。至今脑门上还留着块伤疤。

直到今天黎明才知道木子归存心不良,他也喜欢上梦云。

由于说起小日本携枪投敌的事,令大家非常愤怒。接着王部长把话一转,又说起“三查”是有关纯洁革命队伍的大事,不光是现在要搞,就是今后也是要搞的。说到此处,他把话停顿了一下,然后加重语气讲了下去:

“则(这)里也要三查!那里也要三查!你从文工团到政治部,政治部要三查!你从政治部到司令部,司令部也要三查!你就是跑到唐山去,明天唐山解放了也要三查!”

在听王部长讲这番话的时候,在座的人都是侧着耳朵听的。不知是讲话人过分强调语气,还是他南腔北调难以听清,还是心里害怕听走了音儿,甚至把“政治部”听成“整治部”,把“司令部”听成“死令部”,让人从后脊梁骨往外冒凉气。

王部长雨夜训话,还起到了一箭双雕的作用,把文工团的那些不正之风一下就给压了下去。就不用说那些出身不好,或是历史有问题的人了,只能是把全部精力放在演出上,在土改运动中去表现自己。因此,再演《白毛女》的时候,也就起到了预想不到的效果。

“十里风雪一片白,躲账七天回家来……”

这是杨白劳出场时的两句唱。要是过去演出,只要是唱出风雪中归来就可以了。如今则是人未出场风先吼,歌声带着雪花飘。一下就把人带到年三十那个风雪之夜,也就入了戏了,观众就会跟着剧情走。

戏剧的作用就在这里,它不只是让观众身临其境,还会引起共鸣。《白毛女》的巨大感染力就表现在喜儿哭爹那场戏上。每当演到那里,台上哭,台下观众也跟着哭,哭声一片。因此,每当演到黄母拿烟钎子扎喜儿时,就要倍加小心,或是在表演上适当给予收敛,否则就会一触即发,那种后果将是非常可怕的。可是今天他们却忘记了一切,结果是戏越演越真,观众的情绪也就越来越难控制。就在黄母拿烟钎子扎喜儿时,“砰”地一声枪响朝台上打来,使全场震惊,只是没有击中那个演员就算是万幸。据说那时演出中死在台上的“黄母”不计其数。

歌剧《白毛女》的作用之大是无法估量的,只要是戏一演完,当场就拉上来几个老财主到台上来斗,说他们就是本村的恶霸地主黄世仁,狗腿子穆仁智,黄母地主婆。

这种场面,在过去是没有的。因为那地方的老财并不像黄家那么阔,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而当地的那些地主,也就是一些山坡地,人也土里土气。就说他们吃得好,也就是小米干饭,粉条子炖猪肉,外加二两酒。穿的是土布衣,抽的是旱烟袋,抽完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上一磕,既是监工也跟长工们一块儿干活。要说这些土老财也有抛头露面的时候,那就是赶集上店的日子:肩上背着钱褡子,手里摇着小鞭子,骑的是小毛驴儿,跑起来屁股一颠一颠的,也就是比别人多两条腿儿。

要是过去,遇到这种土地主那是斗不起来的,也就是拿他们当猴儿耍,戴高帽子游街,到时候把地契交出来也就算了。可是看过《白毛女》演出之后,那真假地主可就难分了,甚至把戏中的仇恨也带到斗争会上来,一斗就棍棒齐下。更何况当地人从小就会打“土地爷”,并成为一种赌博、一种乐趣。每当下地拾柴或是割完草之后,就把土块儿摞成个“土地爷”当靶子,用镐头或是镰刀去打,谁打得准谁是赢家。因此,斗地主老财时更不会手软,有的当场就倒在台上。

看到这种场面,就连刚才还在台上控诉黄世仁的那些演员,也都感到震惊,别看他们在舞台上斗恶霸时声嘶力竭义愤填膺,可是当看到一棒子把人打死的时候,心里照样打颤。

作为“张二婶”的扮演者梦云,心里更不平静,她一直在那里呆呆站着默默不语,如果说事出有因的话,她更是有口难言,甚至暗自落泪,只能这样自我解脱:

“刚才我们那是在演戏呀!”

在这次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他们这些文艺工作者经受住考验,得到了锻炼。自然是立功受奖。

那天的庆功会,是在京东马兰峪东陵进行的。当时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是因为在赶排新编历史剧《闯王进京》。那里有清代最大的陵园,在帝陵的殿堂里排练该剧,既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也便于躲避敌机的轰炸扫射,到时候就往墓穴里钻。那里有军阀孙殿英盗墓时炸开的洞穴。

庆功会开得别有生面,用绸缎作舞绸,扭起了京东大秧歌,拿棒子骨敲鼓。锦缎是从慈禧的墓穴里拿来的,棒子骨也是从那里带回的胜利品,说是西太后的大腿骨。当时敲了个忘乎所以惊天动地。

作为“张二婶”的扮演者梦云,虽算不上主要演员,但也功不可没。只是因为患病未能参加庆功会,否则也会唱段乐亭皮影戏助兴助兴,她的拿手唱段是《王二姐思夫》。

就在庆功会快要结束的时候,下连队经受考验的那些战友也赶回来了。一个个蓬头垢面疲惫不堪,他们是带着战场上的销烟归来的。但却少了一个人。

此人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小鬼。这也是人们意料中的事,准是他出了问题。

小鬼是在敌我拉锯的那阵子到文工团的。当时穿的破衣邋遢,一手拿根竹竿儿,一手抱着三弦。因为那个说书的瞎子滚坡死了,这竹竿儿与三弦琴便成了两件遗物留给了他。从那以后他就跟着演出走,文工团到哪儿他跟到那儿。

当时文工团正想把小英雄王二小的故事编成说唱节目进行传颂,便让他说段书听听,行就留下,不行就打发他走。他是张口就来,说的是《三侠剑》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