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渔人:张洋小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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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舞星族(3)

随着时间的推移,跳舞的兴趣也在与日俱增,除了每天早晨在一起练之外,一个人在家也偷偷练习。结果练出了毛病,不仅一听到舞曲腿就哆嗦,就连夜里睡觉也在琢磨各科舞步,想着想着胳膊腿不由得就动起来了,甚至碰醒了正在沉睡的老伴。“又犯哪门子神经?”她伸展开双臂醉意朦胧地说。误以为是“青春宝”起了作用。她哪里知道其中的奥秘?

但纸里还是包不住火,从我的衣装打扮上,从精神焕发和早出晚归上,她多少也有所察觉。后来还是从一个到公园遛鸟的街坊嘴里知道真情的。妻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当时没说什么。而我却有些紧张,连晚上看电视也不跟家人一起看了,躲到那间蜗牛居一个人欣赏音乐去了。其实往两个耳机里灌的还是舞曲。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这件事还是让我的小女儿给捅出来了。“妈,你也不管管我爸,你就知道做饭打毛活儿,他天天到公园跟人家搂着跳舞你知道吗?妈!”

妻子听了依然在吃她的饭。而我却紧张得连筷子都在哆嗦,怎么也夹不住菜。

我这种紧张表现不是没根据的。我那位斗牛士老同事,根据他多年的切身体会,不但总结出跳舞有五步曲,还点着握拳的那只手上的骨节说:跳舞有苦、辣、酸、甜、乐。就怕乐大发劲了。他指的是外遇。用他的话说则是家里有个老虎,外边有个狐狸。狐狸勾得你丢魂落魄,老虎就更为厉害:怎么这么晚才回家,找你哪个小妈去啦?

想到这番话,我不免有些后怕,怕惹出不愉快的事来。

谁知妻子听了小女儿的揭发,不但没有生气,还乐不滋滋地对小女儿解释说:“你爸爸多年来身体有病,学学跳舞对他有好处。没瞧见你爸爸近些日子精神多了吗?肚子也不念叨疼了,背也不像过去那样弯了,走起路来腰板总是挺得直直的,精神抖擞。这都是跳舞跳的,跳舞有好处。”

另一巨大变化,她没有说,也没法说。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不会让儿女们知道。

“那就让他精神抖擞去吧!”我那倔儿子将手中的空碗往桌子上一扣,回自己屋生闷气去了。

这顿饭我也没有吃好,饭后往我那小书房里一钻,真跟那蜗牛似的。每天如是。

此时此刻的我,心里是很矛盾的,外边舞伴拉我,家里儿女们拖我。对待我去留问题上,实际上妻子也是自相矛盾的,一会儿推,一会儿拉。再加上我性格上的弱点老是举棋不定,真有点儿被五马分尸的感觉。只有我那两条腿不改初衷,坚持走自己的路,没过三天,俩人又在舞厅相见了。因为公园是众目睽睽之地不宜久留,只好到舞厅去跳。那就不光是“一身汗”,而是“死了算”、“看不见”了。痛痛快快地去跳,忘乎所以地去玩,再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这是个不大被人注意的舞厅,级别不高但位置极好,坐落在某公园一侧的湖边上,环境很美。此时正是盛夏季节,湖畔垂柳倒挂,树上蝉在长鸣鸟儿在吟唱。湖边有垂钓的渔人,不时传来一惊一咋的喊叫声。那是有人钓到了大鱼。钓到鱼的那个老头很有经验,没有立即甩竿,而是一边放线一边举着渔竿遛它。鱼甩着尾巴来回游着,浮上浮下,起起落落,跟跳舞似的。如不是跳舞时间已到,肯定会看个水落鱼出的。

舞厅就在这钓鱼区边上,前来跳舞的人很多,一放人,人们便携手并进顺楼梯往上上,到二楼舞厅去占座儿。

这座小楼是仿古木结构的建筑物。不同于一般舞厅的地方是,舞池当中是空的,像个天井。跳舞时就围着这个天井转,若不是有栏杆拦着,还真许掉下去。一转还就把人给转晕。舞池周围的休息室也别具一格,是一个个如同莫高窟那样的小包厢,只有座位没有灯,既幽静又舒适,人们称这为“情人座”。

我们入座后,刚刚换上了舞鞋,乐队便开始演奏了。于是人们便从情人座里走出纷纷下场,沿着那环形舞道跳起来。那是一条人流的河。我俩也漂浮在这人流之中,也就是那河中的一朵浪花了。连心也卷入到那深深的感情的漩涡。这里的壁灯也具有菏灯的味道,美而且宁静。同时也跟舞人相似两盏灯为一组。有的是红与绿相配,有的则是一黄一粉,或是鸭蛋青跟藕荷色相配。色彩各异交相辉映。使融合在一起的光显得更柔和更朦胧。悬吊在头顶上的四个球体转灯都在旋转,投下一片片细碎的光斑。光斑是单一色的,红而不艳,如同星光那种颜色。转球是无光源的,光是由几个猫眼灯从不同几个角度射来,射在转球表层那蜂窝状的反光碎片上,便反射出来变幻莫测的光斑。投在天花板上,投在大理石地上,也投在人们脸上和抖动的舞裙上。光是旋转的,流动的,给人以星群移动的感觉。使自己也感到置身于这群星闪烁之中了。感到宇宙是那么神秘,那么广阔,同时也感到地球是那么小。就更甭说亿万人之中的自己了。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就听奶奶说过,地上有多少人,天上有多少星星。虽然人到了我这个年岁,会感到自己跟这夜空的流星一样一闪即逝。但这时的我并不感到孤单,因为每一个星球都按它们自己的轨迹运行,它们之所以能共存的原因,不是相斥,而是相吸。

我们轻快地跳着,踏着音乐的节拍;我们目光对视着,如同天上的星星。就连我那原来都快衰竭的心也在嘭嘭直跳。

而真正忘乎所以的还是那些年轻人。“年轻人火热的心”。他们有些人热得过火,连滚烫的脸也贴在一块了,跳起了贴面舞。

尽管这种贴面舞让人看了欠雅,但还是可以理解的。年轻人嘛!况且他们之间又多为情人关系。当下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吗:外遇人人有,不露是高手。这灯光暗淡的舞场,还真是个难找的好地方。而真正使人不堪入目的则是一群平时受尊敬的老者。

其中就有这么几位,都到了儿孙满堂的年岁,却专找那些小姑娘们跳舞。本来这也是无可非议的事。况且舞场上搭伴并无年龄上的限制,只要能跳到一块儿就好。而他们跳舞则是另有所图,图的是一点欣慰,一点在老伴身上难以得到的那种满足。软绵绵的手,颤巍巍的胸乳,还有那似乎是一掐一股子水儿的细皮嫩肉。通过在一起跳舞,便可轻易地将对方搂抱在自己的怀里。而且还搂得那么紧。也不知他们这种人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弄得那些小姑娘也不知所措。但这是在舞场,跳舞时又有搂腰的动作,而且人家又是爷爷辈儿的,她能说些什么呢?本来女孩子进舞厅是存有戒心的。于是在同人跳舞时,年龄差倒成了选舞伴的一个重要条件,当然是同老头跳舞保险系数大。结果吃了哑巴亏了。

按法律规程对待,这种人是应该受到制裁的,判他个猥亵妇女罪也不算冤枉他。但这是舞场上的事,界限难分,有的人就钻了跳交谊舞的这个空子了,真乃无孔不入。

“想什么哪?先生,您的脚步错了!”

“嗯嗯,”我连声应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时,舞曲奏得正欢。还听到有人伴唱。唱的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那段男女声二重唱。一对一句,一高一低,两个人唱得既有情又有味。可是当我们转到跟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唱二重唱的只有一个人,一个三十来岁的精瘦青年。既扮男又扮女,更使舞会增添了情趣。

为他伴奏的乐手这会儿也情绪大振,吹小号的,吹长号的,还有像抱着个水烟袋那样吹萨克斯管的,这时也全都站起来,而且是浑身扭动着吹,个个吹得都那么卖力气。

为舞会伴奏也是应运而生的一种谋生手段,到处赶舞场。一场舞会下来虽然能拿到二三十块钱,那钱也不好挣,每场舞吹下来个个嘴唇都向外翻着,肿了。远不如我们那会儿为首长伴舞轻松,夜里还能吃上一顿夜宵。

我把那会儿为舞会伴奏的事讲给了她。她边跳边说:“你要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接着她又补充说:“我说你学舞学那么快哪,跳起舞来还有韵味,原来你搞过文艺。音乐和舞蹈是姊妹艺术,往后那就更得拜你为师了。”

我说:“那会儿我也跟他们这么大年岁,精力充沛着哪!好玩,好动,好激情,好发神经。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是……”

“如今是在跳舞,少想过去,多想现在,现在!要抓住现在这个大好机遇。”

她说的这话尽管露骨了些,但绝非戏言,就拿跳舞来说,这个机遇不但难得,而且机会也不多了,年岁不饶人,岂能轻易放过?便也随她狂舞、旋转。忘记了烦恼,忘记了腿酸,甚至连自己的年龄以及多年来为人师表形成的道德规范也给忘了,跳舞真能把人跳得疯狂。

在回家的途中,我一边蹬车一边回味跳舞时的情景,一路朝气蓬勃,甚至还跟愣小伙子似的闯了红灯。

我把自行车推到窗下,车支子一响,便听到老伴说话了:“快炒菜,老爷子回来了。”

老爷子?谁是老爷子?我听了这称呼先是一愣,愣过之后才明白这老爷子就是我自己。老爷子、老头子、当家的,这都是家人对我这个一家之主的尊称。怎么刚才让我给忘了呢?顿时又恢复了原状,走路步子也稳了,说话声音也轻了。这是我多年教学形成的习惯,善于用低音教学。教师讲课时声音压得越低越轻,学生越伸着耳朵听。而高音教学的效果则相反,老师嗓门越大越带来浮躁情绪。身教胜于言教,在家里也如此,我从不大声喊叫或发脾气。

碗筷已经摆好了,进屋就入座,我当然是坐上席。这也是习惯,换个位置吃饭别扭。我们一家八口吃饭也像赴国宴那样对号入座。坐有坐相,吃饭有吃饭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恰好现在菜还没上桌,老伴便借此机会向我学说一天发生的事。

“今天早上小孙女耍赖,许愿给买一瓶喜乐一瓶娃哈哈,哄着逗着才去幼儿园的。

“今天农贸市场的鸡蛋又长了两毛钱,据说是因为伏天母鸡趴窝不好好下蛋,才贵上去的。咱买了五斤,里边还有俩硌窝的。

“上午来了个买破烂的,咱家那些啤酒瓶子易拉罐,还有两个破纸箱子全给了他,总共卖了两块三毛八分钱。

“还有,啊,想起来了,咱院李家的三小子这个礼拜天结婚,各家打算合着给他买点什么,凑份子摊钱。马大嫂问我算不算一份。我说等你回来再说。当家的你说哪?”

“呵,呵,”我边听边“呵呵”。

“还有件事,今天又到了收水电费的日子,水费还是按人算,这回上幼儿园上托儿所的也按一个整人算,总共是二十元零两毛三。还有电话费通知单也来了,放在你的书桌上。还有扫街的钱……”

我越听越烦,同时也对当家的这个职位感到厌倦。当即我便做出权力下放的决定,将所有的生活费往桌上一放说:“你管这个家吧,我交权了。”

自从摆脱了家庭琐事的桎梏,就像知了从蝉蜕里钻出来那么轻松,可以飞,也可以爬,爬到树的顶端去叫,让世人都听到它的声音:知了,知了,知了……即使一进入秋天便噤若寒蝉,但它们还是要叫个痛快,那也死而无怨。

舞我依然照跳不误。宁可两腿疼得上不了床,也得到舞场上去风光。

有一天晚上,我们到某公园的“月光舞场”去跳舞。这是个供人们消夏的露天舞场,环境极为幽静,一块水磨石舞场被浓密的各种树木围拢着,使人感到特别的凉爽。只是这里的灯光差了些,没有彩灯转灯追光灯,只有几个悬挂着的灯泡,很亮,如同战争年月敌机投下的照明弹那么刺眼。可是天公作美,天一黑,灯泡便被召来的蠓虫和蚊虫包围了,顿时变得暗了起来,飞舞的虫子还起到了使灯光变化的作用,一闪一闪的,跟转灯的效果有点儿相似,使人看了也感到扑朔迷离。

天越来越黑,灯越加昏暗。月亮则开始发挥它的作用,舞场上洒满温柔明媚的月光。一弯银月正挂在当空。看来这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入场时的开始曲也跟其他地方不一样,不是用震撼人心的舞曲去激发人们跳舞的愿望,播放的是世界大作曲家贝多芬的那首《月光奏鸣曲》。一听便使我想起有关这首钢琴曲的来历。

那是一个静静的月夜,贝多芬到外边去散步,听到一所房子里有人弹琴。他推门而入,一看,弹钢琴的是个姑娘,姑娘是个盲人。他很受感动,便决定为她弹奏一曲。弹什么呢?当他推开窗子看到屋里洒满了月光,灵感来了,便即兴弹奏出一首曲子。弹完后便踏着月光走了。这就是著名的以月光命题的奏鸣曲。

而我那位舞伴对此却不甚理解。她说:“舞会上不放舞曲,却来这样一段音乐,是不是搞错了,这种音乐能跟着它跳吗?”

舞会还没正式开始,她就离开舞场,到一旁的小卖部那里站着去了,嘴里吃着雪糕。看来她心里有火。我能再说些什么呢?便也借买冷饮来到她身边。不跳舞也愿做陪客。

谁知她到处都有舞友,她嘴上的雪糕还没吃完,就让人给拉着下舞场跳舞去了。连个招呼也没打,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是酸还是辣,看到月光都那么清冷。

那个同她跳舞的小胡子,舞跳得很狂,动作也大,有一股东北舞风。尤其是跳探戈时更为明显,拦腰恨不得把人给弯成一张弓,拧身造型时都快把对方拧成麻花了。

这时我心里也在拧麻花,并感到口渴得厉害,可是连吸了两袋软包装也不见她归来,他们一个舞接一个舞跳个不停。舞场的音响似铺天盖地而来,交响着,回荡着,震耳欲聋。跳舞的人流从我眼前而过。可是当我看到他们转到我眼前的时候,却不敢去看,佯装埋头去吸那果汁。眼不见为净。

就在我喝饮料闷头不语时,感到有一股微风扫来。原来是舞裙在旋转,扫起了一阵风。同时也扫去我心中的那股辛辣。啊!原来是她。

她沿着环形舞道轻快地跳着,周而复始一次次从我眼前旋转而过。我希望能有机会接近她。就如同赌博时期待那个决定输赢的转盘指针,能按人的意愿停下来一样。说来也巧,不知是因为心诚则灵,还是千里有缘来相会,待到这首舞曲结束时,阿拉木汗正好停在我跟前。

我很高兴。高兴得有点喜出望外。但我却未上前鞠躬请她跳舞,我很有自尊,请人跳舞被拒绝,将会使我更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