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禅定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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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道之上,径之外(2)

寺院日程按惯例进行,如遇特殊事情可打破寺规。有一次,我们全体搭乘火车去参加一个小型别致的乡村寺庙纪念活动。几百名僧侣聚集一堂庆祝寺庙成立五百周年。我们这群人跑过来做厨房勤杂工。一连好几天,我们忙着切菜、烧饭、洗碗,并安排在当地的农民妻子旁边打下手。盛宴开始时,我们成了一群侍应生。

当天晚上,几百位宾客离席后,厨房勤杂工和劳动者举行了他们自己的盛宴和晚会,老农和妻子们与禅宗寺庙里的和尚一起疯狂而搞笑地唱歌跳舞。

行之自由

在一次称之为“摄心”(sesshin)的良久静修过程中,小田雪窗禅师就一句箴言讲道——“完美之路畅通无阻。努力奋斗!”这是“道”

的基本悖论。总是有人呼吁我们要不遗余力,但与此同时,还必须有人提醒我们,其实道路本身并没有荆棘障碍可言。因此,有一种说法:努力本身会导致人们误入歧途。单纯的努力可以积累知识、增强能力或获取表面上的成就。与生俱来的诸多能力或许要靠清规戒律来滋养,但光有戒律,人们无法进入“逍遥游”(freeandeasywandering)(《庄子》术语)的境界。世人须谨记,切莫因自己自律和勤劳之嗜好而深受其害。事实上,一个人只需少许天分就可能在手工业或商业上获得成功。但到了那时,或许一个人就永远发现不了自己可能会拥有更多有趣的才华。“学自我者,即忘自我也,”

道元禅师告诫道,“忘自我者,为万法所证也。”①“万法”(tenthousandthings)意味着现象界中的万事万物。当我们以宽广的胸襟看待所有一切,那个世界便会拥抱我们。

然而,我们仍被呼吁要全力解析人类自我这一复杂而奇奥的现象。

尽管这一要求是必要的,但还是过犹不及,毕竟它将(人类之外的)那个世界拒之门外。禅修为我们提供了应对自我之道,即采取刮打、训诫、鞭笞(棒喝)的方法。禅宗公案的主题旨在为初学者提供一块敲门砖,以便通过且超脱初学的障碍。有许多深奥的公案专研(佛教)不二法门的本真问题,启迪教导习禅人(诚如佛教传统倡导的)在日常生活中最终成为聪慧机警、优雅得体、慈悲感恩、娴熟佛法之人,且能超越“自然”(natural)和“人工”(worked)这一二分法界限。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一种“生活艺术”的实践方式。

《道德经》本身对“道”之定义做了最精细的阐释。开篇的第一章第一行写着:“道可道,非常道。”此句的意思是:“可循之道并非精神之道。”一切事物的真实面目不能局限于一个已知的意象,想当然地认为“道路”就是线性的。只有当“追随者”已被忘却,才能达到训练的目的。“道路畅通无阻”指的是道路本身并未给我们设置任何障碍,它四通八达。相反,是我们自己挡住了自己的道路,故古时的禅师谆谆教诲道:“努力奋斗!”

也有禅师说:“不要试图向自己证实有些事比较艰难,这无疑是在浪费时间。你的自我和智商将会挡住你的去路;让所有那些虚无缥①引文出自道元禅师的著作《正法眼藏》。——译者注缈的愿望见鬼去吧。”此时此刻,他们可能会说,只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你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读懂这个世界。也就是说,你将有可能掌握宇宙间的大业。这些启示均来自于印度灵修大师拉玛那·玛哈希、克里希那穆提以及日本的盘圭禅师。这是艾伦·沃茨对禅宗的阐释。佛教中,整个流派持此观点的就是净土宗。诚如德高望重(说一口大阪话)的森本禅师所言:“净土宗是唯一能诘难禅宗的佛教流派。”他解释道,净土宗之所以能诘难禅宗,是因为禅宗过于执著、自视特殊、桀骜自恃。

人们必须对这些毫不掩饰的教义及其无上准确表示尊重。净土宗堪称是最纯洁的,它坚决抵制任何自修的行为和所有的计划,只笃信“他助”(tariki)的方式。对于那些可能施舍帮助的“他者”,净土宗将之神化地称为“阿弥陀佛”(AmidaBuddha)。阿弥陀佛就是“空”——无念或无欲之心智,即佛性。换句话说,“不要试图改变自己,让自我的本来面目还原为你真实的自我”。这些教义令那些有明显动机的人颇为沮丧,因为倒霉的追求者得不到真正的训诫。

还有数不清的“开悟菩萨”一直未被世人所知,这缘起于他们尚未经历过任何正式的灵性训练或哲学探索。然而,生活中的困惑、磨难、不公、希望和矛盾塑造了他们,使之变得成熟老练。这群人大公无私、心胸宽广、勇敢无畏、慈悲怜悯、谦卑谨慎,凡胎俗骨的他们实际上一直团结着人类这个大家庭。

世上有可行之路,也有不可行之路。后者不能称之为“路”,只是“荒野”,因为那只是一整片可“去”,却无人前往、无目的地的旷野。

我第一次步履艰难的跋涉是在太平洋西北山区的偏僻小径上。那年,我二十二岁,在北卡斯卡德斯山上当森林防火员。而后,我决定去日本研习禅宗。三十岁时,我去了一座禅宗寺院的藏经阁。顺着图书过道再次往下扫视时,我意识到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出家当和尚。我搬到寺院附近,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参加寺院主持的默念和其他宗教仪式活动,同时还帮着干些农活。

一九六九年,我偕同当时的妻子和长子回到北美。不久,举家迁往内华达山脉。除了干些农活、修护树林、参与政治事务之外,我和邻居们还尝试坚持进行了一些正规的佛教修炼活动。我们特意将之世俗化、非专业化。在近几个世纪里,日本禅宗界在禅修的严格训练问题上已经日趋内行和专业,以至于在很大程度上,其本身的震撼力早已消失殆尽。对此,一群忠诚奉献、心地善良的日本禅师,为了捍卫其自身的专业人士地位,总是指出世俗平民不可能体会教义的精髓部分,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研习。其实不然,俗家弟子能够诚心专注其佛教修为活动,就如同任何工人、工匠或艺术家能专心致志于他们的工作一样。

原始佛教秩序之结构是受到释迦(意为“橡树”)部族管理方式的启迪而构建的。这个小型共和国有点像美洲易洛魁土著居民联盟,实行民主投票制(加德,1949,1956)。佛陀乔答摩是释迦族人,故被尊为释迦牟尼,“释迦族之圣贤”。所以,佛教的僧伽就是仿照一个新石器时代社团的政治形式而架构的。

因此,我们的修炼、训练以及奉献的模式不应局限于寺院或专业训练。我们也可反观一下原始群落特有的分工和共享传统。有些真知灼见只能从工作、家庭、损失、爱情和失败这些寺院之外的经历中获取。

我们不应长期忽视人类与其他生物之间所存在的生态—经济链。这种关联促使我们去深入思考种植与丰收、饲养与屠宰之间的关系。我们所有人都师从同一禅师,亦即宗教体系最初面临之物:现实。

持现实观的人具备一种紧迫的政治和历史使命感,能调控自己的时间,合理支配二十四小时,且竭尽全力做好每一件事,从不自怨自艾。生活中,赶着几个孩子钻进合伙使用的小车,然后沿着马路开车去赶公交车实在是件苦差事。这份艰辛丝毫不亚于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待在佛祖大殿里诵经。谈不上这一件事比另一件事差多少,其实每件事都相当枯燥乏味,都需具备能重复单调之事的良好品性。若能以对待仪式的方式对待重复,好的结果就会以多种形式出现。更换过滤器、揉擦鼻子、参加会议、收拾房子、洗刷盘子、检查量油计——不要以为这些事正阻碍着你的更高追求。为了能进行“修炼”,将自己推向“道”,这堆琐事并不应是我们希望逃避的困难。其实,这就是我们的道。当然,道也可自行完成,因为当一个人自性圆满,身处于一个完美现实、完全虚幻的境界时,谁会愿意用开悟之心去交换蒙蔽之心呢?诚如道元禅师喜欢的说法:“行即道”。当我们明白,“完美之路”

并非是引领大家通往易辨之地,从而抵达某一目标的胜利终点之“道”

时,这就更容易理解了。登山运动员攀登顶峰的目的就是领略壮观之景,体验合作之情,经历艰险之苦。然而,在很大程度上,是“道”

引领你抵达山顶,让你亲临未知,邂逅惊喜。

真正有经验的人,有修养的人,也能从平凡之事中体验出一份快乐。

这样的人会把在家里或办公室里枯燥的工作想象得和登山一样,充满挑战和乐趣。我想说,真正的快乐源自完全不遵循常人所走之路——为了某个实践或精神目的而远离人类或动物的任何踪迹。人们外出进入“无迹可循之路”,就会发现它能带着你进入任何一个无名之地。这是一个无限编织之网,同样的主题,其可能性层出不穷,优雅变异百万次,而每个主题都独一无二。岩屑坡上的巨石千姿百态,同一棵冷杉树上的两片针叶迥然不同。怎么可能一部分比另一部分更重要呢?假若不跳进熊果树灌木丛中,人们将永远不会发现一个由小树枝、石头、树叶堆积起来有三英尺高的,多毛尾林鼠的巢穴。努力奋斗吧!

待在自己家里,靠近壁炉边,漫步在附近的小道上,我们备感安逸和舒适。与此同时,我们也感受到这些地方依然存在着枯燥乏味的家务和周而复始的琐事。但是,万物无常的法则意味着任何事物都不会永无止境地重复。所有行为稍纵即逝的短暂性将我们带入一种时间荒野的状态。我们生活在能滋养万物的无机进程与生物进程的网络之中,就像地下河纵横流淌,抑或天空中的蜘蛛网熠熠闪光。生命和物质相互作用,令人体会到一切都是那么的冷漠艰难、危险有趣。相比我们称之为“路”的这一临时秩序中的小领地,这是一个更大的秩序,那就是“道”。

松散自在、井然有序是荒野世界本身的固有特征,我们的技巧和作品只不过是它的一个微小反映罢了。没有什么比远离道路,走向分水岭这一新领地更重要。这并非是为了猎新,而是为了寻觅一种回归家园,入住我们整个领地的感觉。“径之外”(offthetrail)其实就是“道”的另一种称谓。故而,径外漫步就是禅定荒野的体现,实际也是指我们应在所处之地竭尽全力地工作。当然,这听上去有点似是而非。但我们的确需要道路和小径,而且将会一直保留它们。因为,在你转而走向荒野前,首先你必须“在道上”(onthep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