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禅定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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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青山常运步(3)

荒野的生活不只是在阳光下吃浆果。我喜欢设想一种“深度生态学”①,这种研究将涉及自然的阴暗方面:粪便中碎骨的渣块,雪地里的羽毛,永不满足的传说。荒野系统具有一种超越批判的崇高意义,但它也可能会被视为无理性的、霉烂的、残忍的、寄生的。吉姆·道奇跟我说,他是如何带着兴奋而恐惧的心情,观察了逆戟鲸在楚克奇海中巧妙杀死灰鲸的过程。生命不只是属于白天活动的大型有趣的脊椎动物,也属于夜间活动的各种生物,其中有厌氧性的生物、食人的生物、微生物、有助消化的生物、引起发酵的生物,它们在温暖的黑夜中准备着各自的食物。生命在四英里深的海洋里仍能生存得很好,在冰冻的石墙上等待着与坚持着,在一百度沙漠高温中仍然执著地生存下来。这是一个腐烂的自然世界,一个在阴凉处竟然会腐烂和腐败的生物世界。人类创造了许多纯净的东西,但又被血腥、污染、腐烂的东西所压制。“神圣”的另一层含义是在满地蛆虫的阴间看着自己的挚爱。郊狼柯帝(玛雅守护神)、俄耳甫斯(希腊神祇)以及伊奘诺尊(日本神祇)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心爱之人。羞愧、悲伤、尴尬和恐惧是黑暗想象中无需氧气助燃的燃料。荒野世界充满的鲜为人知的活力以及想象中它们的类似物,使我们有了生态意识。

在这里,我们也看到了神灵对独特居所的需要。他们住在山顶(如奥林匹斯山),地底下,或隐匿在我们周围,只是我们无法看见而已。

(相传一位大神居住在地球之外。)亚娜族人说加利福尼亚州北部的拉森山,在伊希族的语言中被称为“瓦加努帕”(Waganupa),是一①深度生态学(depthecology):这是斯奈德本人提出的一个概念,与挪威哲学家阿伦·奈斯提出的“深层生态学”(deepecology)有区别,主要表现在前者不像后者那样强调“扩展的自我”,而强调“关系中的自我”。——译者注座高达一万英尺的火山。它是无数(夏威夷)库基尼人的家,他们为保存火种而走进山里①。(烟从烟洞冒出来。)而神灵则继续玩他们神奇的掷小棍赌博游戏,直到人类更新自己成为“真正的人”,使灵性能再度与其结合。

灵性世界是跨越物种、相互渗透的。它无须关注自身的繁殖,也不惧怕死亡,更不注重实用价值。但是,灵性在跨界交流中确实有一种矛盾的、选择性的兴趣指向。穿着猩红色和白色长袍的年轻女人跳舞祈求神灵,会让神灵附身,并以神灵的声音说话。雇用他们的祭司只能等待她们传递来的信息。(我认为这就是D.H.劳伦斯所说的:“喝吧,与酒神巴克斯一块畅饮,或者与耶稣吃干面包,但务必与其中一个神灵坐在一起。”)(山像人一样在梦想:我半睡半醒躺在内华达山脉中位于塔湖边的岩石地上。有四块平坦的奶白色的岩石在悬崖峭壁上摇摆着;梦中,山在呓语:“这些岩石块就是你的女儿。”)在同样的地方,道元和禅宗传统常倡导行走、诵经或打坐冥思,而本地年长的心灵技师则通过吹笛、击鼓、跳舞、幻想、听歌、戒食,与鸟类、动物或岩石交流。有个故事,说的是郊狼看着秋季三叶杨树的黄叶飘浮着、旋转着、轻轻地落在地上。觉得这一场景非常有趣,郊狼问树叶,自己是否也能这样飘落下来。树叶告诫它:“郊狼,你太重,你有很多骨头、内脏和肌肉。我们很轻,可以随风飘动,但你①这里指库基尼人(kukini)取火山口之火为火种,在附近的山里生活,故烟会从烟洞冒出来。

这种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可谓回归了自然。或许正因回归了自然,人类才能再次成为真正有灵性的人,人类才能从最简单、最原始的游戏,如文中提到的移动小棍游戏(stick-gamegambling)中享受到乐趣。——译者注会掉下来,会摔伤的。”郊狼没有理会这些劝告,执意爬上三叶杨树,慢慢爬到树枝的尖端,纵身一跃,结果摔在地上,死了。所以,会有这样一句忠告:不要过于草率地去“模仿他人”。但我们也曾听说,郊狼会翻身而起,重新组合它的肋骨,安好它的爪子,用有深黑色小圆点的小鹅卵石做眼睛,便又能快步行走了。

叙说的故事是我们存留于世的一种痕迹。我们所有的文献均为遗留之物,与荒原民族的神话数量相当,只不过这些民族只留下了各种故事和一些石器。其他生物也有着它们自己的文献。在鹿的世界里,鹿与鹿之间依靠本能传递信息的一连串气味变成了它们叙说的故事。

几处血痕、一点尿迹、一次发情、一段车辙、小树上的擦痕等等,早已成为过去。可能在其他生命中也存在“叙事理论”,这些理论可能在反复思考“雌雄间性”(intersexuality)或“分解批评”(decompositioncriticism)。

我想原始人都知道他们的神话在某种程度上是“杜撰”的。他们不会照着字面意义来解读,但同时又对这些神话怀有崇敬之情。一个民族只有在被往事所干扰或遇到外来的价值观挑战时,才会宣称他们的神话“的确是真实的”。这种字面的意思又会引起质疑和彻底的批判。

纵然神话不可信,但它们是构架美学和心理的观念,能给另一个混乱的世界带来秩序。对此,我们应该坚定地遵循这些观念。道元说:“须知诸佛虽以解脱而无系缚,各住其法位。”这句话对上述宣称来说是一剂良药。《山水经》被称为佛经,它不能断言“今之山水”是一个文本,一个符号系统,一个镜子指称的世界;然而,这个世界在其实际生活中就是一次完整的呈现,一场戏剧的表演,并且不代表任何具体的东西。

水上行

有各种各样的行走方式:从径直穿过沙漠到蜿蜒穿过灌木丛。沿着岩石山脊和岩屑坡顺势往下走,本身就很独特。这种行走方式是一种不规则的颠簸前行,人们一颠一簸地走在石板和碎石上面,呼吸和眼睛随着这种不均衡的节奏而活动。这样的路走起来一点儿也不顺畅,一点儿也不稳,弯弯曲曲的,走路的人很少跳跃,总是侧步而行,寻找能够看得清楚的地方,用脚踩在石头上,稳稳地踏上去,继续前行。

这种行走方式曲曲折折,走路的人小心翼翼,眼睛警觉地往前看,一边选择前进的立足点,一边不停地迈开脚步。此时,他们的身心与这个粗野的世界是如此一致,一旦尝试了,就能轻松地行走下去。可谓山随山动。

一二二五年是道元在中国南方生活的第二年。这一年,他走出了深山,路过南宋的京城杭州(临安),一路向北到达径山的万寿寺。道元留下唯一有关中国的记载是对如净大师谈话的记录(科德拉,1980)。我好奇道元是否说过城市运步。杭州有着平坦、宽阔、笔直的街道,与运河平行。他一定看到了多层楼房,干净的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各式各样的剧院,大大小小的市场,和数不胜数的餐馆,还有三千座公共浴池。二十五年后,马可·波罗来到杭州这座城市(马可·波罗称之为Quinsai①)。他认为,在当时,杭州是世①行在(Quinsai):南宋都城杭州,宋人称之为“行在”,马可·波罗在其游记中称之为Quinsai。——译者注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至少有一百万人)(谢和耐,1962)。

即使在今天,杭州人仍记得十一世纪的伟大诗人苏轼,在担任杭州知州时修筑了一条跨越西湖的长堤(后人称其为“苏公堤”)。

道元行走中国期间,中国的北方正处在蒙古人的控制下,五十五年后杭州落入蒙古人之手。

那个时代,从中国南方送往日本的山水画和书法,既有禅宗流派曹洞宗和临济宗的作品,又有当时中国南方都城的风景画。德川时期,日本人对杭州的记忆影响了大阪和东京的城市建设。这两地都拥有具世界影响的东亚遗产:一个是简朴的,适合禅宗修行的城市,有着各式各样、干净的大厅可用于禅修;另一个是充满生活欢乐的城市,有各种各样的欢庆节日、剧院和餐馆。如果禅宗代表了远东对自然的热爱,那么杭州就代表了城市的理想。大阪和东京两个城市都充满着活力与生命力。因为世界上大多数城市现在都陷于贫困、人口过剩和污染问题的泥沼之中,我们就更加有理由去重新找回梦想。正如詹姆士·希尔曼(1989,169)所说,疏忽城市的建设(从我们心灵和头脑中开始)是极其危险的。

《山水经》继续写道:

诸水现成于东山之下。诸水之顶颠者,诸山也;向上、直下之行步,共为水上。诸山之脚尖行步诸水,令诸水钩出也。

道元完成了对山水的沉思冥想,用的是这句话:“若参学,穷究于山,则山中功夫也。如是之山水,自为贤,自作圣也。”这种山水又“自为”路边的商贩和厨师,“自作”土拨鼠、乌鸦、河鳟、鲤鱼、响尾蛇、蚊子等等。所有的存在都是通过山水来“诉说”的,甚至履带牵引车叮当叮当地行驶,竖笛的音孔一闪一闪地发光,也是由山水来表述的。

但是你们要拆毁他们的祭坛,打碎他们的圣像,砍伐他们的圣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