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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喷泉(2)

泪水从吴爱云的睫毛下面渗出来,漫洇在脸上。在灰鸽羽毛般的光线中,她的脸孔仿佛暗影中的镜子。“怎么了?”张龙问。吴爱云摇摇头。

“你们在井底下--”离开时,吴爱云穿衣服的动作停顿了下,“出什么事儿了吗?”

“我们被埋在煤里,”张龙反问,“能出什么事儿?”“老安他--”吴爱云话到舌边又咽了回去,她在张龙肩头上咬了一口,叹了口气,“我走了。”张龙的回笼觉睡到太阳升得老高。他出门的时候,吴爱云在门口跟邻居家的女人边择菜边聊天。

“老安一早叫了你两声,见你没应,先下井去了。”张龙到井口的时候,正赶上大家吃午饭。

“昨天晚上干什么坏事儿了?”矿主开张龙玩笑,“现在才来?”“喝大了。”张龙说。“跟我喝的。”老安冲着矿主,补充了一句。“这多好,”矿主笑笑,“兄弟如手足。”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说话的家伙目光与张龙遭遇,咳了一声,冲着老安,“是吧,老安?”

“吴爱云可不是衣服,”有人笑,“是床大棉被。”没等老安接话儿,他又补充道:“任你铁汉钢汉,也能让她焐化了,浑身淌汗。”

男人们笑起来。“放屁!”老安笑骂。

午饭后在掌子面儿倒堆儿的时候,老安被装满了煤块的手推车撞了个跟头,他从地上爬起来,嘴唇磕出了血,从煤尘中涌出股黑红来。

“梦游呢你?!”撞他的矿工吓了一跳,“没事儿吧?”“死不了。”老安脸上黑黢黢的,牙齿间漫着红血,笑容把他变成了恶鬼。

下班经过镇中心转盘的时候,张龙让老安先回家:“我有点儿事儿。”张龙打发走老安,坐在马路牙子上看了会儿喷泉,水柱抽穗似的齐刷刷钻出来,颤动着,像风里的水晶庄稼。20年前那个夜晚,就在喷泉这里,好多人受伤,血在暗夜里发出腥气,还有股奇怪的香味儿。那些血像蚯蚓一样从血管里钻出来,绵绵不绝,粘在皮肤上面,渗进衣服纤维里面。被三棱刀捅过的胸口,血汩汩地涌动,像个小泉眼。那个家伙高出张龙将近一个头,笑着看张龙:“小兔崽子,还真有种!”他的笑容恍恍惚惚地,渗进黑夜里去了,在很多个夜晚,这个笑容从张龙梦境深处,浮萍似的荡漾着。张龙在“老马家的牛肉汤”里吃了碗牛杂汤饭,去澡堂子泡了个热水澡,找人扒皮似的给自己搓了个痛快,换衣服时他站在大镜子前面打量自己,白皮白肉,就连脸都比一般人白,像个书生。

“像个雪人!”吴爱云笑话他。老安在他家门口抽烟。“怎么蹲这儿了?”张龙问。

“吴爱云去你那儿了,”老安笑笑,“不跟我过了。”张龙进了门,房间里面黑灯瞎火,阒寂无声。他拉了下灯绳,昏黄的灯光像一泼颜料,吧喇泼亮了房间,吴爱云坐在炕沿儿上。“你干什么?”张龙压低了声音。

“我要离婚。”张龙走到吴爱云近前,看到她转开的那侧脸,有些青肿,嘴角破了,带着血丝。吴爱云抬头看他一眼,泪眼汪汪。“我跟他离婚,你要不要我?!”

张龙转身出了门,老安还在大门外抽烟。“你他妈的真有种啊!”张龙踢了老安一脚,“别人装枪,你就回家放炮?!”

“今天看我自己回家,饭她也不好好做,我说了她一句,她一大堆话等在那儿。”老安朝地上啐了一口,迎着张龙的眼睛,“刨了一天的煤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说她欠不欠揍?”

张龙沉默了片刻:“那也不能动手啊。”“她那嘴,我能说得过她?!”张龙叹了口气:“你说几句软话,哄哄她吧。”

“还是你去吧。”老安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碎,“让她回来炒菜,咱哥俩喝两盅。”

张龙回家,走到吴爱云身边:“你也有不对的地方,怎么连饭都不做了?”

“你去哪儿吃的饭?”吴爱云看着张龙,“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你胡扯什么?”张龙苦笑了一下,“我也不能天天跟你们两口子腻歪着啊。”

“我就要你天天跟我们腻歪着,”吴爱云把头埋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看不见你人影儿,我一分钟也活不下去。”

天阴得邪乎,黑云蘸了水,大巴掌似的从天上摁下来,矿工们黑蛆般在山坡煤洞口处,进进出出,蠕动不休。

吃午饭时,张龙拿着饭盒独自走到煤堆顶上坐下,煤洞周围的杂草两个月前还是青葱水嫩,娇滴滴的,现在绿火燃遍山坡,绿色也娇柔不复,变得泼辣,阴气十足。

矿工们在井口的木垛上分散坐着,抱着饭盒吃饭,话头儿三下两下又扯到女人身上。

“女人都一样。”“那哪能?”

“有啥不能?不都是那一亩三分地儿。”“可不是。”“有啥不是?你们家吴爱云镶了金还是戴了银?”“反正--”老安嘿嘿一笑,“区别可大了。”“还区别?你区别过?”“他没区别,吴爱云有。”

矿工们笑起来。“放屁!”老安拉下脸来,“吴爱云真敢龇牙,我打不死她!”“你打吴爱云?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张龙--”老安扭头朝上面喊,“他们不相信我打了吴爱云。”矿工们的头向日葵似的,全都仰了起来。张龙盖上饭盒盖,往下斜睨了他们一眼:“我也不相信。”“就你个熊样儿,”矿工们哄笑起来,有人把手里的半块馒头朝老安扔过去,“早晚把自己煮了,当供品供你们家吴爱云!”老安对别人的话充耳不闻,他盯着张龙,目光像条毯子,一直铺到他跟前。

“嘴皮子磨够了吧?”工长看看表,招呼大家开工,“干活儿!”张龙从煤堆上走下来,老安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张龙径自下了井,老安没跟上来。张龙推了几趟煤,出来找老安,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张龙回家时,吴爱云听见门响,从屋里出来,两只手沾满了面粉:“老安呢?”

“没回来?”张龙反问。“看喷泉去了吧。”吴爱云看看身后,沾着面粉的手在张龙鼻子下面抹了两道,低声说,“给你包饺子呢,洗洗就过来吃吧。”憋了一天的雨在他们吃饺子时下了起来,鞭子似的抽打着,仿佛十字街镇是个什么疙里疙瘩的脏东西,非得仔细冲刷清洗干净不行。饺子吃完了老安也没回来,雨势倒是弱下来了。“我找找他去。”“死在外面才好呢。”吴爱云拉住张龙,“抱抱我。”张龙用胳膊圈住吴爱云,被她在脸上拍了一巴掌。“像饺子皮儿包饺子馅儿那样抱!”

后半夜的时候,雨停了一个多小时了,张龙听见隔壁大门门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老安在院子里面走动的声音,仿佛什么巨型动物撞了进来。

“吴爱云--”他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跟她隔着千山万水。“大半夜你鬼哭狼嚎--”

噗的一声,吴爱云的话没了,被人吞掉了似的。张龙从炕上弹起来,趿拉着鞋窜出门,隔着木板障墙,他看到老安手里握着一块砖头,脚底下躺着吴爱云。张龙不知道老安喝的是什么酒,但这个酒显然跟往日不同,平常的酒像蚂蚁蚀骨,一口口,不只把老安的骨头啃成了渣子,他的目光、笑容、言语,也都被蛀得拿不成个儿;这个夜晚被老安喝下肚去的酒,是硬的、冷的,像把刀揣进了老安的身子。

“老虎不发威,”老安晃晃手里的砖头,斜睨着张龙,随着老安的笑容,刀刃的寒气从他的眼睛、嘴巴、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地扩散开来,“你们当我是病猫?!”

“你是不是男人?”吴爱云问,“是男人你现在就去宰了他!”老安的砖头是对着吴爱云的脸拍下去的,她皮肤细嫩,脸颊处擦破了皮,脸会肿成水蜜桃。“哑巴了?怕了?”吴爱云盯着张龙,拂开他拿来的冷毛巾,“不用担心,你杀人,我偿命!”“闭嘴!”张龙把手里的毛巾往地上一摔,他的心、肝、肺瞬间像烧红的煤块,把胸腔里面烘得热辣辣的,“你懂什么叫杀人?!什么叫偿命?!”吴爱云怔住了。“滚回家去吧!”张龙捡起毛巾,离老远朝洗脸盆里一掷,“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管不了!”吴爱云把外衣的纽扣解开,她的手抖得厉害,纽扣解得很费力。“你干什么?!”“我检查检查自己,哪儿出毛病了,这么讨人厌。”吴爱云把衣服脱了下来,扔到地上,伸手去解胸罩后面的挂钩。“抽什么风?让邻居看见--”张龙捡起衣服往她身上披,吴爱云在他的手底下挣扎着,把胸罩扯掉了,胸前白嫩的两坨弹跳出来。张龙的火直窜上头,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你打我?!”吴爱云泪水薄冰似的凝结在眼睛里,她的目光从冰后面射出来,“老安打我,你也打我?!”“你不走我走!”张龙把衣服朝她身上一扔,推门出去。老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背倚着张龙家大门,嘴里咬着烟,但火柴盒在他手里变成块湿了水的肥皂。张龙从他手里抢过火柴盒,擦出火花时,火光映照出老安的脸,皱缩得像个核桃。张龙把火直接塞到了老安的嘴里,他烫得跳了起来,噗噗、噗噗地吐个不停。

“好男不和女斗,”张龙盯着老安的眼睛,“有种你他妈的找男人单挑啊。”

张龙把外衣往身上一搭,去十字街找了个烧烤摊,喝酒喝到半夜,然后去澡堂子洗澡,在那里找了个床睡了。第二天张龙直接去了井口。

“衣服怎么没换?”工长叫了他一声,追到井口里面,“帽子呢?”张龙抄起铁锹干活儿。

工头把安全帽硬塞给他。老安随后也来了,他去“老马家的牛肉汤”吃的早饭,还喝了酒。他把这两样味道都带进了井下。“想拉你一起去的。”老安冲张龙打招呼,他的笑容也仿佛经过长时间的炖煮,“一个人喝酒,就像一根筷子夹菜似的。”张龙没吭声。

老安倒也没像张龙想的,跟其他矿工们吹嘘打老婆如何如何。他把支巷木的工人拉下来,自己站在木桩上面。

“你行吗?”那个矿工问他,“酒气比瓦斯味儿还大呢。”“井底下的活儿,”老安笑起来,“我闭着眼睛都比你们干得好!”张龙和往常一样在掌子面儿倒堆儿,到了吃午饭的钟点儿,他推完最后一手推车煤,正要上去,“兄弟--”张龙停下了脚步。整个上午,老安就忙活那几根木桩子了,张龙不想搭理老安,但这会儿除了他也没别人了。“你站远点儿,”老安站在木桩上,手里拎着把斧头,他指了指井口的方向,那儿有光透过来,“我想看着你的脸说话。”张龙没动。

“你不敢站在光下面?!”张龙走过去,竖井上面的光像束追光打在他的头上。“你跟吴爱云,”老安有些哽咽,“以后好好过日子吧。”“你说的什么屁话?!”

头画着弧线抡起来,“我的命早就是你的。”斧头砍下去的声音像深海处的涛声,黑暗如潮,迅疾扑上来,淹没了他们。

老安被救上来,得了什么寒症似的,刚立秋的节气,他把棉袄穿在身上还发抖。棉袄外面,他披麻戴孝。

吴爱云也披麻戴孝。她的脸颊肿胀消了不少,但青紫泛了出来,面相泛出股凄厉。她几天不吃不睡,瘦得脸颊都塌了,嘴角起了一片水泡。

张龙埋在西山下面的煤洞里面。矿主工长找老安商量了几次,尸体不是不能挖,一是成本太高,二是有没有这个必要。这些钱,还不如省下来给他父母妹妹。最后一次商谈前,矿主和工长替张龙算了一卦,卦上说,张龙已经入土为安了,再挖出来恐怕不吉利。

吴爱云冷笑了一声。三个男人顿住话头儿,看向她,她推门出去了。

月亮当空,又大又圆。吴爱云的心也变成了月亮,虚白的一口井,没着没落儿。

老安夜里睡不踏实。两个月内,连着被埋了两次,他怕黑怕得厉害。吴爱云半夜醒来,看见老安缩在墙角,用大棉被把自己包得像个馄饨。“张龙在这儿。”老安盯着房间里面的暗黑,“我一睡着,他就来,就坐在炕边儿看着我,要么就站在那儿。”老安指指窗帘,“一站站半宿,也不说话。”

“来了好啊,”吴爱云笑了,“我去烫壶酒,炒几个菜,咱仨喝几盅。”“祸水,”老安看着吴爱云,骂了一声,“女人都是祸水。”“你们在井底下,”吴爱云盯着老安的眼睛,“发生了什么事儿?”老安没吭声。

“我们被埋在井底下,”老安把枕头甩到一边,“能发生什么事儿?!”吴爱云僵住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他们替张龙卖了房子,加上抚恤金,一起寄给他父母。他们接到通知后,没来认尸。当年张龙坐牢的时候,他父亲就放过话:“就当没这个儿子。”吴爱云离开的那天,新邻居正好搬进来。人声喧嚷,噼里啪啦放了两阵子鞭炮。

吴爱云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一个大提包就装下了。出门的时候,隔壁搬家的人都出去吃午饭了。大门外爆竹皮剖肠破肚地堆着,吴爱云往张龙院里面看,房门开着,黑洞洞的一张嘴,房门口同样堆着爆竹皮,一撮红色,像是房子咯出的血。

(原载《民族文学》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