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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老枣树(1)

尧山壁

母亲离去十年了,我依旧两星期回乡一次,坐一百公里公交车,来到自家门口,朝门里喊一声:“娘,桃子回来了。”依旧从厦子底下找出担杖水桶,到老官井挑水回来,漫漫浇到北屋窗前枣树坑里,泪水也掉进树坑里,引出一串串水花,那是母亲对儿子说不完的话。靠在树干上,像依偎在娘的怀里,闭上眼睛,曾经的母爱依次回到眼前。任枣树的影子撒在身上,像母亲的手指抚摸着,暖流传遍全身。老枣树是母亲的替身,是母亲不朽的雕像。

八十多年前,一根筷子粗的枣树苗作为母亲的伴娘,从十五里外的沙土窝移到这里的盐碱地。古老的大陆泽边,夏天水汪汪,冬天白茫茫,一望无际的碱疙疤,只有春天才冒出零星的绿色,那是当地人们的主食苦苦菜。姥爷安慰闺女,说这是一棵滩枣,会结出紫红色的大枣,皮薄肉厚,甘甜如蜜。可是它根须扎进苦水,苗泛得很慢,半死不活,可怜巴巴,像母亲的命运一样苦哇。

父亲是个穷小子,几亩碱地养不了家口,靠刮碱土熬小盐为生。熬小盐犯私,参加了冀南盐民暴动,便成了“黑人”,跑地下工作,很少回家。第二年卢沟桥事变,投身滏西抗日游击队,成了“红人”,更是有家难回。两年后为国捐躯,因为是抗日英雄,鬼子汉奸要斩草除根,到处追捕我母子。一个二十五岁守寡的小脚女人,抱着一个落生十四天就失去父亲的苦孩子,在魔鬼的指缝里挣扎逃命,东躲西藏,夜行晓伏,走过刘秀亡命的任县南泊,走过郭巨埋儿的内邱沙滩,走过韩信背水一战的汦水,走过尧山羊肠小道和滏阳河上的独木桥,历时六个月,行程两千五百里,才在五县交界的小寨村找到抗日县政府。县长霍子瑞是父亲的战友,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落到我脸上流进嘴里,大概有些苦涩,引得我哭叫起来。县长说:“这小子命大,叫个啥名?”母亲说:“随便起的,叫个老淘,一来逃难,二来淘气,他伯伯给换个名吧。”县长沉思了一会说:“音不改了,改个字,就叫桃,桃子的桃,革命的果实。将来长大了,也不忘他娘这段难处。”

后来环境艰苦,五一大扫荡,为了减轻政府的负担,母亲抱着我回到家里。小枣树尽管经过敌人的火烧、刀砍,伤痕累累,还是坚强地活过来了,青枝绿叶。不知愁的我在树旁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邻居婶子大娘们都来看望,其中也夹杂着两个媒婆,探听母亲的口风。母亲看看小小的我,看看矮矮的小枣树,长叹一声:“熬吧,好歹有这个根儿,得对得起他死去的爹。”

熬,一个熬字,说出一个苦命女人的无奈和志气。意味着她从此将失去一个女人的一切,单薄的肩膀扛起巨大的苦难,走向茫茫苦海。沦亡的冀南,屋漏偏逢连阴雨,头年淹,二年旱,三年蚂蚱滚咸蛋,赤地千里,人相残食,孤儿寡母何等难熬。狠心的叔伯们,偷偷卖去我家几亩薄田,又算计几间旧屋,还扬言砍下小枣树当柴烧,天天指桑骂槐,挤兑母亲带犊改嫁。母亲怒不可遏,一手举起镰刀,一手护着儿子,披头散发,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惊动四邻八家,都站到母亲一边,指责他们。正值隆冬,树叶脱落,枝丫如枪;满树枣疙针倒竖起来,像一名武士,站在母亲身后。

好难熬呀,母亲起早贪黑,纺花织布,改了男装,去山西换糠麸豆饼。天天巴望我和小枣树长高,埋怨怎么长得这么慢呀。熬到日本投降,我六岁,小胳膊像小枣树一样粗了,母亲眼里放出光来。用席篓折了一个小背筐,送我去衣,送我去上冬校。我们那一带不尚教育,孩子们农忙跟着大人干活,冬三月才去学堂,能认识自己的名字,能算豆腐账就到头了。

熬到我十二岁,小腿像小枣树那样粗了。母亲长出了一口气,到村公所把户主换成老桃,要让我顶立门户了。忽然舅舅上门报喜,送来隆尧省中的录取通知书。母亲目瞪口呆,我躲在一旁害怕。十天前受同学怂恿,谎说去舅舅家,到尧山城参加初中招生考试。因为是闹着玩,没放在心上,估计考不上,回来也没向母亲汇报。想不到居然考上了,而且二百人名单高中第九名,以我那几年冬学水平,简直不可思议。

那天晚上,娘儿俩都没睡好觉。母亲辗转反侧,难以抉择。千辛万苦哺育的小鸟长大了一点,不放吧,苦命的孩子舍不得难为;放飞吧,刚刚暖热的窝就要成为空巢,连个说话的小人儿都没有,身边只剩下那棵哑巴枣树了。母亲终究是母亲,第二天早早起来,用凉水洗了脸,精神起来,郑重地宣布让我上学去,脸上和话里,露一点儿勉强。

从此一去十年,从初中上到大学。小枣树也进入高生长期,春天有小粉花的梦,秋天结满了果实,圆溜溜亮晶晶,绿时像翡翠,红时赛玛瑙。七月十五花红枣,八月十五打个了。母亲举起竿子邦邦一敲,熟透的枣子红雨般落下,脸上溅起微笑。摊在房上一片红云,堆在炕头一片火焰。母亲舍不得尝一颗,全都背到集上换钱。除了伙食费和助学金,其余路费、书费和零用钱全靠它开销,这棵半大枣树成为我的“农村信用社”。

大学毕业,留我到天津高校任教,别人求之不得,我却三次上书坚辞,回到故乡县文化馆,回到母亲身边。因为心情愉快,写作大有起色,出席了一九六五年全国第二届青年作家代表大会,还作了大会发言。省文联选调我去当专业作家,又被我一口拒绝。馆长亲自跑来求助母亲,说漏了我上次毕业分配那桩事,引起母亲一场大怒,拿岳飞的戏文教训我:“你好糊涂哇,好男儿志在四方,娘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是为你成个好样儿的,也为娘争一口气,这亲,中于事君(国家),终于立身。”我不得不听从,不过也做了个折中,关系调到省里,人还在下边深入生活。

不想事与愿违,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召我去省里参加运动。一天,一张对开的铅印传单传到乡下,贴到我家门口,标题是《刘子厚看〈轰鸡〉》。母亲认识刘子厚,是邻村刘家屯人,当年冀南暴动领导人,现今是省委第一书记,被称作头号“走资派”。《轰鸡》是我写的一出小戏,被批判为“大毒草”,我也被称作“修正主义苗子”。图片上有刘子厚穿着大红袍游街的镜头,找不到我的影子,母亲慌了神,连夜赶火车奔保定,心同脚下的车轮咚咚跳着,仿佛又回到当年逃难的路上。

后来我和爱人先后进入学习班和“五七”干校,关在石家庄日本西兵营和唐庄劳改农场。母亲又两次到保定,抱走孙子、孙女回老家喂养。时逢“学大寨”,“要过江,种高粱”。种的是“晋杂五号”,人吃不大便,鸡吃不下蛋。母亲把积攒下的红枣烘干磨面,过筛子过箩,制成代乳品,老枣树又救活了我家的第二代。

“娘想儿,似长江;儿想娘,扁担长。”我虽自幼失怙,却享受到了人间最丰厚的母爱。遗憾的是,所尽孝道甚少。尤其不该违背古训:父母在,不远游。去到远在天边的南美洲哥伦比亚,参加了一次世界诗人大会。回来看到母亲消瘦了,咽东西困难。逼着她去省四院检查,已是食道癌晚期,年岁太大又不能手术。我一下子吓蒙了,四处求医问药,无济于事。夜里失眠,急火攻心,心脏出了毛病,带上二十四小时心电图仪。母亲也睡不着,半夜起来给我掖被子,发现了那个倒霉的盒子,倒吸一口凉气。可怜的母亲粗通医道,明白自己已属不治,害怕灾难降临儿子身上,毅然决定提前断了自己一口气,以换取儿子的生命,这本来就是她给自己多半生确定的生存意义。任我怎么哭闹,还是坚决让人送回老家,回到老枣树身旁。从此拒绝吃药和输液,忍着剧烈疼痛,嘴唇咬出血来也不呻吟一声,一脸安详地给我交代后事。可叹老母孤苦一什么样的苦都吃过。多半生食不果腹,发霉变质的饭菜都舍不得扔,吃下去太多的亚硝酸盐和黄曲霉素,整整委屈了自己一辈子啊!

那一年母亲八十四岁,可我总觉得她走得太早了。那一年我五十八岁,总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便又一次沦为孤儿。几个月前,我有意撤到二线,本想尽早退休回家,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儿子,从早到晚侍奉她老人家,弥补我此生太多的亏欠。可惜老天不遂人愿,让我永远地背负遗憾。古人讲守孝三年,于我则是无期的。

母亲走了十年,我守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多了,越来越觉得老人家没有舍我而去,还留在家中。她与老枣树合二为一了,皱纹、老茧和老皴堆积在树干上,精神、心气和语言掩映在枝叶间,母亲结束了六七十年的孤苦,终于与久别的父亲团聚了,心情好了,老枣树的长势也好了。经过苦雨凄风的洗礼,春天花儿特别香,秋天果实特别甜。遵照母亲生前的嘱咐,年年我都把枣子分给村里的孩子,寄给远方的儿孙,让他们心里永远有这棵老枣树。

补丁的故事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是过去居家过日子,特别是衣服被褥的使用原则。从古代到近代,乃至改革开放之前,丝绸棉布成本和售价较高,衣被成为人们生活的主要开支之一。上层人物长袍马褂自不必说,劳动人民短衣短裤,被讥为“鹑衣”,就是秃尾巴鹅鹑的样子,也常破破烂烂,需要缝补。以碎布补缝破烂之处,叫做补丁。一件衣服补丁多了,叫百衲衣。如今的年轻人看京剧《红灯记》,见到李玉和与铁梅崭新的戏装上,加了几处不规则的布块,莫名其妙。不知道那叫补丁,是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一九五六年以后,中国的补丁骤然增多起来,好像一种流行的皮肤病。统购统销之后,吃饭凭粮票,穿衣要布票,不分老幼高矮,每人每年一丈二尺。

被,里一丈四尺,表一丈二尺。如果家有积蓄,老人小孩背拉着,尚能将就。若是单身职工,独立生活,那就惨了,有穿的没盖的,有盖的没穿的。对于上班族来说,无疑是攘外重于安内,花钱买一床被套,内容不是农村的“落弓棉”,就是城里的再生品,连不成块儿,抱不成团儿,需要外加一个网套。晚上和衣钻进去,第二天沾一身棉絮,好像长了一层白毛。

当时部队比地方情况稍好一些,不实行布票,照常定时发衣发被。干部战士受社会环境影响,懂得了节约,省下一部分旧衣旧被转送亲友。于是军装时髦起来,军衣军大衣,绒衣绒裤满天飞。许多姑娘也冲这一优越性,希望找个军人成婚。地方女人穿上绿军装,就意味着成了军人家属,或者准军人家属,连本人也被称为“军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