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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寒中的法国人(3)

一百年来的敦煌史上,一个小丑式的人物是王道士。他传奇般地发现了敦煌藏经洞,但他对洞内的惊天宝藏的价值并不懂得,只知道能卖钱。英国人斯坦因和法国人伯希和弄走的那些无价无估的海量的华夏宝藏,只是花了不多的几个“小钱”。为此一个世纪里,王道士挨尽臭骂。骂他拿文化卖钱。当然也有人为他辩解,说他是为了修理荒废已久的敦煌洞窟,也为了建造道观而筹资,他的问题是一个乡野的穷道士文化的无知。但人们仍然不能原谅他,能说因无知而卖掉国宝就可以饶恕吗?

历史从来都是在种种悔之莫及中过去的,今人能做的只有记住前人的教训,不再做拿文化换钱的王道士。

可是,历史往往没有记性,有时甚至会变本加厉。近些年在海外的博物馆和古董店常常可以看到大批的古陶、石佛、汉砖、唐俑、宋瓷、典籍文玩以及的朱漆描金的衣柜,如今在国内已近绝迹。现在充斥香港市场的是各式各样经历数百年的时光磨砺出的沉雄凝重的藏柜。前两年我应邀去香港书展上演讲,抓些空闲跑到香港的老街--荷里活街上逛逛,那里是香港出名的古玩街。各种高档的古董店鳞次栉比。不去则已,一去惊得失色。我说“失色”,是因为一位同行者忽问我:“你怎么脸色都变了?”

摆在这些古董店里的古物水平之高、数量之巨,真是匪夷所思,而且以出土文物为主,一看便知这是缘自近年大规模房地产开发,还有疯狂盗墓之所获。比如汉唐彩陶,特别是各种陶俑,如女俑、文官俑、胡人俑,以及陶马、镇墓兽等,不单品相好、体量大、器物完整。有的称得上绝品,在陕西省和西安市博物馆里也没见过。一尊巨大的宋代木雕菩萨和一件一米多长的彩陶舞马,精美绝伦,令人惊叹,但如此大型又易碎的对象怎么能顺利通关又确保运输中完好无损?

于是我在香港书展的演讲中讲了我这次在荷里活街的感受。我说:“看来从盗墓到走私出关有一条畅通的、与政府部门的腐败相关的管道。我要设法与有关部门联系,尽快切断这种通道。我听古董店的伙计说,购买者基本是欧洲人和日本人,中国人很少。我希望香港的有识之士能够出资把这些稀世之珍留下来,我们的好东西已经不多了。昨天我就买了三件彩绘唐俑,非常精美,准备拿回去放在我学院的博物馆里。但我个人力量有限,抵抗不了盗墓和走私的人多势大。”说到这里我心里一动,禁不住说,“如今的王道士怎么这么多?”

大家笑了。是啊,过去是人家老外钻进藏经洞掏东西,现在是我们钻进墓穴把东西挖出来送到人家老外手里。今天的王道士比昨天的王道士还王道士。过去的王道士弄钱修洞窟,今天的王道士们呢?

而且,今天的王道士并不全都出于无知。记得前几年一位在西北研究少数民族艺术的女学者来,说西藏阿里那边有一种民俗画相当古老,意蕴极深,文罕。但她说叫一位长期在那一带活动的外国人买走了。给老外通风报信和做中介的是一位大学教授,这位教授当然捞到不小的好处。

如今的王道士已是“专家级”了。这使我想起当年帮助不通中文的斯坦因与王道士讨价还价,甚至为斯坦因在藏经洞中精选遗书的那个瘦高又精明的中国文人蒋孝畹--有了这类人我们的文化更无望了。可是,这些年究竟谁把文化推到钱眼里了?

鸡蛋

今天在巴黎以收藏中国和亚洲文物著称的赛努奇私人博物馆中,面对着令人惊愕的布满一间间展厅的走私文物,正在气愤之中,忽然有人发一条手机短信给我,曰:“鸡蛋,从外部打破的是食物,从内部打破的是生命。人生亦是,从外部打破的是压力,从内部打破的是重生。”我立即给他回了条短信:“鸡蛋,把它从外部打破,是人想吃煎蛋,叫它从内部打破,是人想吃烧鸡,没法逃出人的欲望。”

3月25日·巴黎

春寒中的法国人

我站在塞纳河边的冷风里,脸颊冻得居然有点发疼,耳朵里却听着伦敦的朋友在手机中描述着那边的奇冷,并说这是半个世纪来英国最冷的春天,其实根本还看不到春天,已冻死五千人了。我的下一站就去那里,我仍不相信在英国会用可以冻死人的寒冷迎候我。春天到达人间从来都是艰难的,最初总是遇到一道冰墙死死挡在前面,而隔墙的那边,一准是柔和的春之绿,但此时此刻我们看不见也感受不到。不知在哪一天它忽然坍塌--你见过松花江和黄河坚法国人今年流行瘦腿裤,这种裤子更像两条细细的套筒,紧巴巴套在他们本来又细又长的腿上。女孩子下边多穿长筒靴,上边一件半长外套,一条长长的单色的围巾在脖子上绕来绕去,最后一团堵在领口上。她们从来对自己的长脖子十分爱惜。法兰西人种的脸正面窄侧面宽。迎面看秀气的一双小眼深陷在高高的鼻梁两边,嘴唇不厚,下巴尖尖。她们崇尚自然美,不刻意于修饰,衣服的颜色讲究协调,很少穿花。如今这个时尚之都的名牌大多被四方游客买光--尤其是被口袋塞着大把欧元的中国人买走。她们喜欢把包斜挎身上,包放在胸前。她们说这样安全--这是我所看到的法国女孩唯一不是唯美而是实用的生活方式。自从法国“左”派当政,治安不好,没学会斜挎包又好带现金的中国游客常常是盗贼猎取的目标。中国游客到巴黎只去几个景点外加老佛爷。老佛爷是超大的时尚名牌的卖场,每天都迎来阔绰的中国买家,很少见法国人进进出出。我问法国朋友作何感想。他们说,你们买我们的东西当然好呀。但法国最好的东西并不在老佛爷。

这话很中肯。我想,谁懂得这句话谁就懂得了法国人。

“把海河建成塞纳河”

十多年前中国城市的造城高潮中充满豪言壮语。我的城市--天津,把一个口号叫得山响,就是:“把海河建成塞纳河。”

初听这个口号吓一大跳,我真怕把海河“搞”得不伦不类。我曾写了一篇近万字的意见书递交给城市的相关领导。同时,还口头申诉我的理由。我说天津是一个华洋并存的城市。由于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在l860年以来,成为西方列强进入中国、威胁朝廷的必经之地。中西文化在这个原本是北方码头的城市里激烈冲突又相互融合。这一城市特质鲜明地表现在仅仅五公里的海河两岸,或者说坐在海河船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西方人是从东向西进入天津的。五公场地区,洋人势大,建筑形态是外来的;从劝业场地区到东南城角是华洋杂处之地,显示两种历史势力及文化的交错与冲突;从东南城角到三岔河口基本是天津本土社会与文化的形态,天后宫、大胡同和老城全挤在这儿。

从这一条河所贯穿的城市形态就可以看到近百年西方人强行进入东方的历史。这种遗存与历史特征不是海河独有的吗?

记得我在市里一次官方的会上毫不客气地说,把海河变成塞纳河是愚蠢的,也是妄想。塞纳河有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四件人类文化遗产,我们也照样建吗?复制人家的历史也是我们的荣耀?我们能把自己独有的海河整理好就不错了。

这次会议后,这个荒谬无知的口号不见了,但海河上多了两件洋货。一是把塞纳河上最华丽的巴洛克风格的亚历山大三世桥复制一个,放在海河上;一是把伦敦眼也复制一个放在海河的一座桥上,自称为“天津眼”。

今天,我站在亚历山大三世桥上真是尴尬至极。感觉我的家乡有点像个“小偷”。

西方的教堂是精神的,我们的庙宇在商业化

久闻日耳曼大街相当古老,街旁有一堆生满野草的红砖的废墟,乃是古罗马遗址,据说里边还有罗马人的浴池。一些咖啡馆曾经是莫泊桑、毕加索和印象派画家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所坐的椅子是原物,摆放在原先的地方。一座斑驳的石头造的教堂是巴黎最早的教堂,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但我从未进去过,这次经过必须进去看个明白。

教堂的穹顶不高,哥特式的石头建筑,历史过程太长,每个时代都留下痕迹,比方罗马式券洞、古典主义的木雕神龛、巴洛克式的壁画,叫你感到时间在这空间里一直赖着不走;教堂残破,伤痕累累,光阴昏暗,到处是阴影,但宜,有块小纸片上写着“自取”,价钱一欧元一支。不像我们的庙宇,只要香火一盛,香烛价钱翻番,开始宰客了。

记得一次会议上我说,一个宗教现象令我们深思:西方的教堂全是纯精神的,我们的庙宇大都商业化了。甚至有的庙宇还要搞文化产业。佛也要钱,谁还信它?

规划什么

抓住好天气在巴黎转来转去,去感受它规划的宏大。我在埃菲尔铁塔上领略过巴黎规划的大手笔。中国北京,还有一些古城和古村,其原始的规划布局也都曾想着它的永久。面对未来才会有大手笔。

现代中国城市无“手笔”可言。每一届官员都急于在任期内建立惹人注目的政绩。那就一定要抛开前任重新规划,以开天辟地,另立“伟业”。城市成了官员们彼此没有延续性的政绩的堆积场。这便是中国城市造城的本质。

原载《上海文学》201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