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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银鱼在蜕变中阅世(1)

蒋蓝

脉望就是蛔虫

成都的作家高起高打,提到我的话题不过是读书。暗含的贬义是认为我“书多”,这明显具有旧式才子的轻狂;褒义的说法是:冉云飞和蒋蓝是两个最勤奋的作家。这话包涵两层意思:一是拼命买书、读书,二是抓紧时间写作。比起云飞兄五万多册的藏书以及“每日一博”的效率,我那三万多册藏量与出产自然甘拜下风。这些藏书伴随我的成长,伴随我的人生变异。书在发黄,人在老去。

每次搬家藏书必有损坏。2006年我再次搬家,搬家公司开价400元,进门一看书,他们惊讶万分:“搬家十年,没见过这阵仗。怎么总是’输‘啊?!搬完你的家,我们都弄霉了,一摸牌就放炮。价钱必须翻三倍!”我立即同意,我明白的是,他们还没彻底明白S万多册书的重量。上百个纸箱入不敷出,结果是一辆厢式卡车彻底爆棚,劳动人民怒不可遏再次变卦,威胁加钱。夫人通知了自己公司的十来个员工火速增援,忙活几个小时,将这几吨东西倾倒在客厅。由于动静太大,物管公司以为我家在搞野蛮装修,他们闻讯而来,发现竟然是一座书山,就对我这个疑似“卖旧书的”发话了:“你总不至于在S0层楼开旧书店啊,压塌了楼板你必须承担全部责任!”我疲惫不堪漫应之,歪倒在书堆抽烟,夫人也累得不行,说:“别以为你的书值钱,存放书是三间大屋啊,外带几十个橡木书柜,成本大大高于这些纸张!”一听在理,嗒然若失,荒腔走板,心里就荒凉透了。所谓荒谬意味,所谓作家加缪的“荒谬”,那种深谙自己与世界隔绝,处于无依无靠的孤独、痛苦、厌烦、绝望之慨,我现在就置身于这样一种荒谬感的深水,脚不沾地,彻底蹈虚。我浑身上下被灰尘弄成了叫花子,关键在于我还将花一两个月才能把书清理归类。当时就觉得,搬一次书,真是比离婚还麻烦。

遥想古代的文人,云游四方,他们至多雇一个书童挑书担子,自己骑上慢速的毛驴,奇怪的是他们从不骑奔跃的骏马,与其说他们穿行于梦境与现实之间,不如说他们是在个人与权力之间的过渡地带--江湖上首鼠两端,目送飞鸿,觊觎机会。这样的出名焦虑症,郁结而成的“书生之累”与汗牛充栋的斑斑血泪,的确不是我生命中的“承受之重”。

尽管如此,我还是被邻居视为不走商道或仕途的“书虫”,我撇嘴怪笑,不由得大怒。因为家里除了在客厅里装修一排“假书”为壁的雅人们,他们连书袋也没有,岂敢在此乱“掉”。贪官王立军对重庆市公安局属下训话,有一句妙语:“我看过的书可以把你们火化。”我辈岂敢如此张狂,我的书估计可以火化我自己,所以我只能揭露,却无法消泯那些伪币制造者的恶迹。

本着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原则,我就一锅煮,写一写我读书阅世的“银鱼叙事”--书虫就是《尔雅》里说的覃(蟫,音银)鱼,即衣鱼,具有银子般的颜色。唐朝寒山有“脱体似蟫虫,咬破他书帙”的名句,说的就是这种雅致但让爱书人讨厌的文字虫。书函成为蠹鱼的生活处所就叫“蟫函”。鱼的命名颇具当然了,在文昌与文祸俱生的时代,它还有一个杰出的名字就叫银鱼,听起来很美。

蠹虫在器物、书页里打洞穿凿,它们生存的痕迹为旁观者带来了意料不及的收获,出现了很多古怪的词汇--蠹怪(蠹虫的精怪)、蠹薮(蛀虫聚集的地方)、蠹贼、蠹蝎(水中的蠹虫)、木蠹,等等,而蠹字(蠹虫所蚀书上字的痕迹)总是以诡谲的走向改变着汉字的内涵,就像一个异端侵入了大脑,在掏空记忆时,也留下了漂浮的手影。

古代热衷仙道的人,都预备一个木盒子,里面养书蠹,拿很多张写有“神仙”二字的宣纸喂养它,书法要尽量神骏、古拙,似乎字体能够传递元气。书虫如果三次都吃掉书中的“神仙”字样,虫就羽化为仙,称为“脉望”。脉望的故事出自《酉阳杂俎续集·支诺皋》,这成为古文人通过文字与天道沟通的精神证据。

据文人们的描述,脉望像“肉的手镯”,但我估计其造型更像消瘦的饕餮,饕餮有狗的天性,总是喂不饱。或者说,脉望就是饕餮肚皮里的蛔虫。外国人缺乏中国人那种诗性的模糊感觉,他们喜欢精细。赛尔伐斯特在他的《诗歌的律法》中,以不甚风趣的词句,将它形容为“一种渺小的生物,蠕动于渊博的篇幅之间,当被人发现时,就僵硬得像是一团灰尘一般”。但是,西方最早对蠹虫进行研究的却是R·荷基,他在l665年由英国皇家协会资助出版的《显微画集》中,展示了对蠹虫仔细但有些荒谬的眼光。他说,这是“一种小小的白色闪银光的小虫或蛾类,我时常在书籍和纸张堆中发现,料想那些将书页和封面咬烂穿洞的必是它们。它的头部大而且钝,它的身体从头至尾逐渐缩小,愈缩愈小,样子几乎像一根胡萝卜……它头前有两只长角,向前挺直,逐渐向尖端缩小,全部是环节状,并且毛刺蓬松,颇像那种名为马尾的沼地芦苇……尾部末端也有三根尖尾,各种特征极与生在头上的两只角相似。腿上有鳞也有毛。这种动物大概以书籍的纸张和封面为食物,在其中钻出许多小圆中获得一种有益的营养。”(转引自威廉·布列地斯《书的敌人》)尽管使用了工笔描摹的笔致,但读着读着,我突然觉得这银鱼变得好像不认识了,它被显微镜剥离了神光。

清人沈起凤在《谐铎·祭蠹文》里描绘说,蒋观察的藏书重地名叫万卷楼,半为蠹鱼损坏。他“命童子搜捕,尽杀乃止。是夜楼中万声齐哭,几于达旦,主人患之。”这种凄厉的哭叫乃是文字虫的生命之声。蒋观察不得不作一篇《祭蠹文》,以文攻文,于是才平息了蠹鱼们的叫嚷。需要注意的是,此“蒋观察”与本人蒋某毫无瓜葛哟。

书蠹偶尔吃到诲淫诲盗之书,就会变成一种叫“无曹”的可怕动物,在体内安家,人也就纵欲暴虐起来,女色、功名成为了行动指南;如果反其道行之,喂它过量的圣贤书也没有好结果,它吃多了就夜郎自大成为“玄灵”,住进人的大脑,控制思想的脉络。所谓控制思想,大概就是它的革命性转喻。

仅仅寄生在人身和器具不过是书蠹的生存哲学,人们有很多方法驱除它。用以毒攻毒的办法,把鸡血滴进耳朵能杀死“无曹”和“玄灵”。但虫子可以转战南北,经常在肚皮里自言自语,却是令人惊怖的事情。有个文人叫吴曾,他写的《能改斋漫录》里,就有一条关于应声虫的记载,他是从陈正敏《遯斋闲览》转录的。

书载:杨勔中年得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有小声效之。数年间,其声浸大。有道士见而惊曰:“此应声虫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读《本草》,遇虫不应者,当取服之。”如言,读至雷丸,虫忽无声,乃顿饵数粒,遂愈。正敏其后至长汀,遇一丐者,亦有是疾,环而观者甚众,因教之使服雷丸。丐者谢曰:“某贫无他技,所以求衣食于人者,唯藉此耳。”以上皆陈所记。予读唐张鷟《朝野佥载》,云洛州有士人患应病,语即喉中应之,以问善医张文仲,张经夜思之,乃得一法,即取《本草》令读之,皆应,至其所畏者即不言,仲乃录取药合和为丸服之,应时而止。乃知古有是事。

虫的记载:洛州有士人患应病,语即喉中应之,以问善医张文仲,张经夜思之,乃得一法,即取《本草》令读之,皆应,至其所畏者即不言,仲乃录取药合和为丸服之,应时而止。

现在的读者可以在《说郛》当中读到这则逸闻,好像这是在夸耀知识的通灵特性,但如果再读《本草纲目》,就发现事情正在发生尴尬的变化。李时珍是个诚实的读书人,他说,雷丸又叫雷实、雷矢、竹苓,药性苦、寒、有小毒辣。雷丸是真菌类多孔菌科植物雷丸菌的菌核,对于驱杀绦虫,疗效很好。现在说就是治疗蛔虫病和钩虫病。这样看来,所谓神乎其神的文字虫,从虚幻的灵台现身说法,不过是蛔虫而已,罢啦。

由美丽的银鱼演变为蠹虫以及蛔虫的过程,其实就是文人蜕变的过程。这种钻营和穿凿的特征基本概括了文人在仕途上逶迤而诡谲的路径。因此,在佯狂炒作、卖名卖身之外,如何使文字虫如龙一般见首不见尾,一直是过于聪明的写作人博取权力信任的最大心病。这让我联想起清人沈起凤在《谐铎·祭蠹文》里的观点,“借文字为护符,托词章为猎食,皆可谓书蠹。或曰,此等词义不连之辈,名曰书蠹,犹属过誉。”

技术就是思想。这是诗人欧阳江河说的,意境超迈,但我是从浅薄的层面理解其含义的,技术更是锦衣玉食和美女如云。鲁迅先生曾经反复使用了“腹诽”一词,其实是从“腹议”化出来的,那么是否可以再分化出诸如“腹赞”、“腹颂”之类的词汇呢?不需要,因为赞扬从来就是高歌猛进的。应声虫在权力话语跟前没有缺席,它以一种复制和放大的功能发出了自己勤学苦练的声音。

科普作家郭正谊指出,中国一直有很多被称为“肚仙”、“灵鸽”的神人,自称有“仙人”藏在他们肚中,可以向“仙人”求问吉凶,去病消灾,十分灵验,招得大批善男信女向其顶礼膜拜。其实“肚仙”讲话是“屏气诡为”,其声音发自“胸以上喉以下”,这就是其中的奥秘。

肚皮就可以听到含混不清的话音。“腹语”练好了可以发出比较大的声音,不一定要耳朵贴着肚皮去听。有口技的人还可以练出不同声音的腹语。

学腹语不难,至少比拥有独立思想容易得多。只要倒吸气发音,或者强把话音往下咽就行。开始有些不习惯,慢慢就会掌握窍门,发音也逐渐清楚了。如果有兴趣,练上几个月,“肚仙”就练成了。

当“腹语”成为一门与口语、书面语并驾齐驱的言说方式以后,它就摆脱了应声虫的尴尬处境,腹语可以更自如地表示当事人的想法。比如,在权力者一言不发干着一件事情时,腹语者就响亮地发出了一连串“好好好好”的声音,这不是酒足饭饱的饱嗝声,而是一种类似饥饿的咕噜声,权力者明白得很,腹语人是饿了。因为从文字人在豪门高唱“莲花落”开始,必须回报,这是一种传统礼仪。

腹语术经历了十几个世纪的演练已经炉火纯青。事实上,是古罗马人开始使用这个名称的。在l9世纪和20世纪,腹语术成为了极受欢迎的娱乐项目,但也成为了文人们献媚的技术。

腹语术就是读心术。要模仿的不止是对方的表情,还有那些声音。而用腹语术来模仿逝者的语音语调,揣测别人的心理,这就是所谓的读心术。权力者的宏大叙事完全敞放出来之后,大众就会惊慌失措露出马脚,这是破除异己的关键所在。虽说如此,但多半是一种梦呓吧!

所以在我二十多年的阅读生涯里,我从来小看“无曹”“玄灵”们的文字。如果承认“艺术最有力的武器是虚构,最危险的敌人是虚伪”是真言,我一直就处于“非虚构”的阅读状态,去亲近心目中的“非虚伪”写作。

奥尔巴赫法则

从2000年开始,成都是中国的“第四大城”的说法甚嚣尘上,这词成为成都的热门词,其出处是朱自清l94l年完成的组题文章《外东消夏录》中的《成都诗》。文章开头即说:“据说成都是中国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易。”但“据说”就是据说,至今也不知道这个命名的始作俑者是谁。推测起来,估计就像人们的口头禅“听人说”一样吧,就是你在说,但以另一个你来传播。朱自清围绕“闲味”罗列了成都市井的诸多“闲状”,供人追忆之余,倒是更引起我的深思,因为朱自清在文章结尾处,委婉点明了这种“承平风味”的不足。我想,笼罩在细雨中的古老城郭与石板小巷,固然消失于历史的雾霭下,但那些融化在民俗里的文化韵致,却是历久而弥新的。

如今,知道李劼人先生和著名的“菱窠”的人越来越多,但读过先生作品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他的作品就是有关成都平原的风俗长卷,像《湖中旧画》、《编辑室的风波》等短篇,几乎就是对成都生活的工笔式摹写。与朱自清一样,描绘成都人的慵懒,但李劼人先生没有空洞批评,倒是考证了其风俗形成的原委。他认为,成都的生活价廉物美,容易让人不思进取,得过且过,进入成都的一切,似乎都慢了起来,照此下去,就有脑满肠肥之嫌了。这个说法未必能放之四海,其实,本地人的聪明与狡黠,如水一般--总可以把你放大,成为一个大人物。下面,就讲一个自己的亲身经历。

一个哥们儿告诉我,本市有家书店挺火爆,非要拉我去看看。书店怎么会火爆?又不是迪吧,莫非还有更另类的招数?经不起哥们儿再三聒噪,去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