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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诗人不幸诗名幸(1)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在一个同学的留言簿上抄写了两首诗歌,就是穆旦的《赠别》: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迷醉,

然后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胧的是你的怠倦,云光和水,

他们的自己失去了随着就遗忘,

多少次了你的园门开启,

你的美繁复,你的心变冷,

尽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当无翼而来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地,

他曾经爱你的变化无尽,

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每次相见你闪来的倒影

千万端机缘和你的火凝成,

已经为每一分每一秒的事体

在我的心里碾碎无形,

你的跳动的波纹,你的空灵

的笑,我徒然渴望拥有,

它们来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

留下的不过是我曲折的感情,

看你去了,在无望的追想中,

这就是为什么我常常沉默:

直到你再来,以新的火

摒挡我所嫉妒的时间的黑影。

当时,我唯一的感受就是想,这诗歌写得多美啊;要是我写的就好了;尤其是结尾那两行,“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直到你再来,以新的火/摒挡我所嫉妒的时间的黑影”。每次在旅途中,尤其是在机场或火车站,这些诗句就不由自主地冒出来,闪现在头脑中,简直就如在血液中流淌,成为生命的组成部分。所以,真正的好诗的确会影响人的一生。

后来,我上了大学读了英美文学课的时候,才知道穆旦这两首诗后面有“底本”,也就是我们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叶芝这首名作《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火炉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过去的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候,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这是袁可嘉的译本。袁先生也是九叶诗派的成员。诗人译诗就是不一样;文字上虽然有点出入,但诗意在那里,气韵风度在那里,让人觉得就是诗,并且是好诗。有论者认为穆旦有“剽窃”之嫌疑。我觉得,这样的评价过于“苛责”了点。因为,叶芝的诗歌也不是真正的“原作”。他也是在模仿法国著名诗人龙萨的《当你老了》。而模仿叶芝的也不只是咱们的穆旦,我们来看看法国著名新小说派大师玛格丽特·杜拉斯名作《情人》的开头: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前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是王道乾的译文,王小波在一篇文章中谈他师承的时候,专门提了这一段,说好的翻译,能够教人许多东西。的确是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不需要多说,就知道杜拉斯袭用了叶芝的意象。这构成了文学中的影响研究,当然,不能用难听的“剽窃”,我们不妨代之以“互文性”或“潜文本”。

叶芝的创作曾经受过一个女人的重大影响。这个女人就是毛德·冈(Maud Gonne)。早在1889年,年仅24岁的诗人初遇了16岁的冈,惊鸿一瞥间就折服于她那异乎寻常的美丽。这有诗为证。在《箭》中,叶芝写道: 她“颀长而又高贵,面庞和胸房/像盛开的苹果花儿一样鲜艳芬芳”。立时,诗人陷入了无可救药的爱情,开启了他一生的憧憬、狂喜和烦恼。然而,面对激情四溢的诗人,毛德·冈,这位把自己一生都倾注于爱尔兰民族独立事业的美人,并没有把他当作理想的生活伴侣,而是嫁给了与其志同道合的一位革命者,即便后来婚姻频遭挫折,她依然固执地拒绝回应诗人的爱情召唤。叶芝苦恋一生,最终南柯一梦,感伤之余,诗思如泉,写下了许多动人的诗篇,其中之一就是这首《当你老了》。在这首诗中,诗人突破了个人的不幸遭遇,把心中的感伤化成了缱绻的诗魂,以柔美曲折的方式,创造了一个凄美的艺术世界,实现了对人生及命运的超越,全诗体现了饱满的张力美。

“张力”(tension)一词,原是物理学上的一个术语,指同存于某一物体内分子间相互作用而又方向相反的一种牵引力,后来这一术语被许多领域移植,用来说明各自领域内存在的相似现象。苏珊·朗格认为:“艺术品本身也是一种包含着张力和张力的消除、平衡和非平衡以及节奏活动的结构模式,它是一种不稳定的然而又是连续不断的统一体,而用它所标示的生命活动本身也恰恰是这样一个包含着张力、平衡和节奏的自然过程。”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形态,自然也是与张力分不开的。对诗歌中张力的研究,肇始于新批评派的理论家艾伦·泰特。他在1938年的一篇文章《论诗的张力》中写道:“我们公认的许多好诗——还有我们忽视的一些好诗——具有某种共同的特点,我们可以为这种单一性质造一个名字,以更加透彻地理解这些诗。这种性质,我称之为‘张力’。”泰特所指的“张力”与外延(extension)和内涵(intension)两个概念密切相关。他认为诗歌既要重内涵,也要重外延,内涵使诗意具有多重性,外延则迫使诗意具有一定的明晰性,在两者之间,诗歌获得其辩证意义结构,即张力结构。于是,诗歌应是“所有意义的统一体,从最极端的外延意义,到最极端的内涵意义”。由此他建议将extension和intension两词的前缀削去,创造出一个新词tension,意即张力。这个概念后来又被其他新批评派成员延伸,成为诗歌中各种矛盾因素对立统一的泛称。沃伦(R. P. Warren)就说过:“诗的韵律和语言的韵律之间存在着张力。张力还存在于韵律的刻板性与语言的随意性之间;存在于最朴素的比喻中的各因素之间;存在于美丑之间;存在于各概念之间;存在于反讽所包含的各因素之间;存在于散文体与陈腐古老的诗体之间。”总之,张力是评判优秀诗歌的重要标志。

诗歌要有张力美,首先应该具备的条件是诗歌内部要有相互对立的冲突因素,这一对立因素既相互对立又互相补充、相互依存,在诗歌内部微妙和谐地统一在一起。在《当你老了》这首诗中,即便浮光掠影式的阅读也能在我们的头脑中留下一些相互对立的冲突因素。比如在第一节里面,“你过去眼神的柔和(soft look)”和“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shadows deep)”便构成了张力;在第二节里面,相互对立冲突的因素更多,最显著的当是其中第三行“But”引导的强力转折关系,以此对照诗人之爱与他人之爱的截然不同;在最后一节中,也存在着相互对立冲突的因素,例如当描写爱的飞逝时,诗人运用了像“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这样的句式,其中“山(mountains)”和“星星(stars)”便分别暗示了“人间”与“天堂”,从而构成了距离方面的张力。但是,用这样浮光掠影式的阅读来解释诗中存在的张力没有任何说服力,也没有什么意义。

在此诗中,张力首先体现在对立统一的内容与形式上。也许我们首先会注意到,全诗实际上只是一句话。通过诗中几个关键的谓语动词,我们可以把这句话简单地浓缩如下: 你取下(take down)诗集来读(read),想起(dream of)过去,叹息(murmur)爱的消逝。然而在形式的简单背后,却是内涵的深刻。这与诗中“想起(dream of)”一词的妙用是分不开的。正是由于“想起”,岁月的长河才在回忆中波峰顿起。全诗也因为有了这一词后空间感豁然而出。所以,我们看到诗中的时态在第一、三节指向现在,而在第二节却回溯过去。时间的包孕形式一方面体现了主人公意识的流动轨迹,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面,在于拓展了诗的意境和空间。联系最后两行中的“山(mountains)”和“星星(stars)”来看,我们不难发现,诗歌中体现出来的时空既跨越了过去与现在,又衔接了天上与人间。在过去与现在、天上与人间编织成的一个四维空间里面,流淌着诗人的爱。由于爱的无所不在,爱的贯穿古今,诗人的个体性之爱升华成了人类的永恒之爱。这正好契合了象征主义的基本特征,追求从有限到无限的理念,亦即从个人的感受出发,表达对永恒的思想的追求,也与中国传统诗论中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相印证。